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愫愫、】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头颅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民国七年阴历正月十七,北京琉璃厂发生了一件亘古未有的奇事。   那天,是个阴天,琉璃厂显得格外清静。太阳始终没有露面,沉重的乌云,铅一样地压着高高的房脊。早晨,忽然飘起一场小雪来,街上寒冷,行人稀少。   坐落在琉璃厂东街路北的韫古斋里,忽然闯进一个黑衣人来。韫古斋是两间门面的店铺,以经营名人字画为主,也兼营玉石印章、老墨古砚,捎带碑帖。当时,掌柜的萧敬之正和两个徒弟聊天。   萧敬之是个中等身材,圆脸大眼,面目和善的人,他看见那人推门进来,带着一身雪,还带进一股冷气,冷气中暗暗浮动着血腥味儿。来人肩上搭着褡裢,右手提着一个深蓝色的包袱。大徒弟长生赶忙过去,要给地当央的客人掸去肩背上的雪花,被来人用左手一搪,只好退向一边。萧敬之看到那人有一张黑脸,眼神很是古怪。   临街窗下有一张红木罗锅牚账桌,那人把包袱放在桌上,看样子好像包着将军罐,一定是来卖什么东西的。萧敬之想说,我们不收买瓷器。一想人家大老远来了,怎么也得让人家坐下,暖和暖和,于是就耐心等待那人打开包袱。   来人一脸的晦气,匆匆打开深蓝色的包袱皮——萧敬之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睁开来再看,只见桌上的人头双目圆睁,定着幽幽的死光,漆黑的眉毛一根根直立着,铁青的嘴唇紧闭,嘴角上挂着血痕。萧敬之看了,吓得“啊”地一声,倒退一步,双手抖动不止。   不速之客身上积雪逐渐融化,他的肩背、前胸的颜色就随之加重了许多。那人嘴角上带着一丝冷酷的笑,咳了一声,说道:   “我杀了人。”   说着,撩开棉袍,拽出一把匕首来,阴沉着脸,不错眼珠地看着萧敬之。萧敬之被盯得脸上流出汗水来,他嘴唇哆嗦着说:   “好汉……你看……我们素不相识。”   “人头在此,你我谁也逃脱不了官司!”   黑衣人的声音尖锐沙哑,十分刺耳。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用手中的匕首蹭那颗人头。萧敬之看到闪烁的刀光,有些头晕。他不敢看死人的脸,却看到它的断颈下一片血迹,血浆洇湿了的包袱皮儿,呈现出粗糙的暗紫色。萧敬之不敢再看,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令他恐惧,肮脏晦气的人头又让他恶心,他希望赶快把黑衣人请走,于是就先说好话: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汉,您还是请走吧。”   “我们小店,唉……”萧敬之又说。   黑衣人隔着玻璃,向街道扫了一眼。萧敬之也跟着向外看了一眼。他害怕有人闯进来,看到桌上放着一颗人头,说不清道不明的。   萧敬之心神不安,他听到黑衣人说:“让我走可以,不过得先拿大洋!”   “大洋好说……长生,快把昨天卖画的二百大洋拿来!”   “笑话!二百大洋就能买一条人命吗?”黑衣人大声尖叫起来。   正在取钱的长生,瓷在那里不动了。   “实不相瞒,小店真的拿不出太多的钱。请好汉多多包涵。”   “那好。”黑衣人说着,把门推开,冷气忽地灌进屋来。   萧掌柜赶忙抢前一步关严了门,他生怕此时碰巧有熟人进来,随后他又壮着胆,拈起蓝色包袱皮的一角,盖上死人的脸。摸了包袱皮的手,特别不得劲儿,他使劲往绵袍上蹭了蹭两个指头。   黑衣人呼地掀开蓝布包儿,死人头又露出狰狞的面孔。那人稳稳地坐在黄花梨木方凳上,高高地跷起了二郎腿,从腰里摸出一个洒金星玻璃鼻烟壶,打开红色的玛瑙盖儿,轻轻倒出少许鼻烟,用拇指尖送到鼻孔吸了,打了两个大喷嚏,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萧敬之直想哭,他知道敢杀人的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可咱们买卖人胆小,让人看见屋里有个死人脑袋,以后这买卖就别想做了。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要真的吃了官司,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赶快给他拿大洋把他打发走算了。于是他说:   “再加二百,再加二百怎么样?”   “两千,少了不行!”黑衣人威胁道。   萧敬之吃惊不小,这人的胃口太大了。他害怕是害怕,也真心疼钱,这回轮到萧掌柜沉默无声了。黑衣人却稳不住架了,他从凳子上站起,对着萧敬之大叫:   “快,快拿一千块来!”   萧敬之本想给他一千五,看他着急,倒省了五百,忙从腰上取出钥匙,银柜里拿出一千大洋,一一码在账桌上。黑衣人早已站起,一手提着褡裢,一手抓大洋,他装大洋时,眼睛目留着店门,装好后,从容地把深蓝包袱对角系好,临走,没忘了和萧掌柜点点头儿。   萧敬之眼瞅着黑衣人开门出去了,门重重地关上。门声使萧敬之一惊,他如梦方醒,嘴里喃喃地说:“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萧敬之愣了一会,郑重地对两个徒弟说:   “今天这件事儿,对谁也不许说!”   两个徒弟异口同声地说:   “是,师父!”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萧敬之看着窗外的大雪想:   “这人凭空讹去好钱一千,该回家喝酒去了。” 讹诈   萧敬之想错了,那个黑衣人并没有走远,他向西走了几步,旋即钻进紧挨韫古斋的多宝阁。多宝阁一间门脸儿,以出售古瓷为主,掌柜姚以宾正屋里小解,他一手攥着仿大清的青花釉里红天球瓶的瓶颈,一手掐着家伙,在角落里尿尿。这么早,又是个大雪天,很少有正经买主,他不愿意上厕所,因为外面太冷。没等他尿完,黑衣人突然推门闯进来,吓得姚以宾一哆嗦,把尿憋了回去。   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抓着瓷瓶,扭过头向门口看,他看见进来个人,肩上搭着褡裢,手里提一个深蓝色的包袱,好像是卖东西的。他瞅了那人一眼,见他长得黢黑,一张瘦脸,眼光挺毒。姚以宾见来人没跟他说句拜年话,又冲犯他顺利地撒尿,心中不快,便拿着架子,故意不搭理那人。他将装着尿液的天球瓶靠货架蹲在地上,然后,慢慢腾腾地系裤带,当他系好藏青色棉袍的扣袢,猛地听到闩门声,姚以宾吃了一惊,知道自己碰上强人了。   他了解这百年琉璃厂,上百家儿的古玩铺、南纸店、书肆,原没听说有哪家儿遭抢被劫的,难道今天该我倒霉,遇上黑煞神了?他转过身,看见那人正蹲在地上解包袱,姚以宾在心里笑了:这人明明给我送钱来了,说不定带来什么好东西,怕闲杂人看见,才闩门的。   他忙凑过去,弯腰去看,他看到深蓝色的包袱皮上,滚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姚以宾眼前一黑,伸手抓住货架子,货架子晃了一下。半天,姚以宾才直起身来,他觉得小肚子连着小便一跳一跳地疼。   黑衣人站了起来,尖声尖气地叫嚷:   “我摊了人命官司,来找掌柜的要个盘缠。”   姚以宾现在明白了,这人是来讹诈的,是奔我的大洋来的。姚以宾一向把钱看得比命重要,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坚决不给他拿大洋。正想着,见那人从褡裢里掏出匕首来,往死人脑袋上蹭,就像剃头的往皮条上鐾刀子一样,每蹭一下还咧一下嘴。   姚以宾看那人的刀子,不是冲他来的,渐渐平静下来,心里琢磨,我得想个法儿对付他。那人身材并不魁梧,凭自己的力气满可以治住他,但他手里攥着明晃晃的钢刀,可不是玩的。即使他手里没有家伙,也不能轻易动手,两个在地上滚起来,碰倒了货架,砸了瓷器可就惨了,看起来只有和他斗智才行。可是,看着那人怀里的死人脑袋,和他手里的刀子,姚以宾的脑袋里嗡嗡直响,死沉沉的,木头一样,一点辙也想不出来。   “你倒是给不给大洋?”那人的声音像摩擦破碎的瓷片。   “我实在没有。”   “没有大洋不行!”瓷片又尖锐地响了起来。   “不行你想怎么着?”说完之后,姚以宾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   “不给钱我就死在你这里!”   姚以宾听了,直觉得小肚子底下发胀,他想,大正月的,真的从店铺里抬出一具死尸再加上一颗人头,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就算能弄清楚,答对官相上也少不了花钱,说不定折腾几天,耽误挣钱不算,还要从这琉璃厂滚出去。想到这里,他觉得小肚子又往下一坠一坠地疼起来,想给他四十五十块大洋,又实在舍不得,他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又大叫一声:   “再不拿大洋,我就抹脖子了!”   说完,就用刀背往自己的大脖子上蹭。这下姚以宾心里有底儿了,知道那人是装相蒙人的,真要想死,怎么不用带刃儿的那面抹呢?姚以宾咬了咬牙,亮开嗓门儿说:   “你真要死,请到外面死去!”   黑衣人嘿嘿一笑,索性横在门口往地上一躺,头下枕着褡裢,一手把人头抱在胸前,一手举着短刀,眼睛蹬得贼大,逼视着站在地中间的姚掌柜。   姚掌柜狠下心来,坚决一毛不拔,但是他面对无赖却一筹莫展,他希望有人进店解围,又怕有人进来引起误会。黑衣人又喊叫几声,姚以宾不予理睬。两个人彼此僵持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姚以宾心急如火,却听到那无赖尖着嗓子唱起京剧来:   苏三离了洪桐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声音沙哑破啐,比哭还难听。   姚以宾向窗外望去,灰茫茫的大雪搅成一团,看不清对门博文斋的门脸。姚以宾忿忿地想:这坏蛋怎么不到他店铺去耍赖呢?都是我昨晚没做好梦。姚以宾冷不丁想起昨晚的梦,真恶心死人了,他梦见在多宝阁店里闲坐,忽然电话铃响了,响得非常清亮,他站起来去接电话,话筒里钻出一条蛇,直奔他的咽喉,姚以宾一声尖叫,被吓醒了,带着一身冷汗……   地上的无赖还在唱: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昨夜的噩梦,应了今天的厄运。姚以宾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家伙,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话,忽然,他灵机一动:我何不用电话把他吓走?姚以宾两步走到电话前,抓起话筒,他使劲摇了摇手柄,电话铃哗啦响了一下,刺耳的《苏三起解》嘎然而止。   姚以宾故意不看黑衣人,他对着话筒,大声地说:   “喂!你是警察署吗?请张署长讲话……”   他用眼角扫了一下地下的人,看到他一双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姚以宾接着说:   “张署长吗?您好!啊……哈哈,感谢您昨天的盛情款待!啊……对,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是嘛!今天给您打电话,请您屈驾到小店来一趟,我在店里备了酒菜,请您来坐坐。我这里还有一位朋友,是谁?您来了就知道了。这就来?好,好,兄弟恭候大驾!”   说完,咔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姚以宾坐在红木透雕靠背圈椅上,左手拿起白铜水烟袋,右手拿过取灯点了,咕噜咕噜抽起来。看那黑衣人,早已蹲起,正在系包袱,他明显地手忙脚乱,胡乱系上包袱又往褡裢里装匕首。最后那人背起沉重的褡裢,慌忙拉开门闩,姚以宾不失时机地说:   “朋友,别怪罪我,我请警察署长也是出于无奈。”   “今天算我遇见鬼了,咱们后会有期。”   黑衣人开门走了,姚以宾摘下小帽,用袖头擦头上的汗水,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警察署长,他是诈着胆子,冲着电话念独白,蒙走了讹人的恶徒。遭遇一场虚惊的姚以宾此刻非常得意,他到底没有损失一块大洋。   姚以宾大口喘了几口气,开门将天球瓶里的尿倒在门外阴沟里。漫天飞舞的雪花,把空中塞了个混混沌沌,街道上行人寥寥,“那人一定吓跑了”,姚以宾想着,走回店堂,从白风炉上拿起水壶,往紫砂壶里续了水——他口喝得厉害。姚以宾一边喝茶,一边想:那小子到底让我给吓跑了。 食死人肉   姚以宾也想错了,黑衣人并没有让他吓走,此时正在他对过的博文斋里。博文斋是个三间门脸儿的店铺,门面气派十足,朱红的门柱上,刻着一副楹联:   隋珠和璧流传千古   夏鼎商彝罗列一堂   四扇窗棂,古色古香,雕饰精巧。透过雪花,依稀可见窗里多宝格上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黑衣人似乎被它的气魄镇住了,他在门前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门进去了。   博文斋和韫古斋不一样。   博文斋三间门脸,三进的屋子,除去门窗之外,贴墙的地方四壁竖立着的红木多宝格里,杂然并陈着青铜礼器:鼎彝簠簋、敦壶卣觞。屋子中心摆着一张红木雕花大平头案,案上陈列着青铜乐器和兵器,有钟铎钲罄、刀剑矛枪,其间还摆着些玉石造像。   地下立着十几块东汉魏晋的墓碑。屋中间顶柱上,悬挂着紫檀镶楠木里大理石挂屏,顶柱下并排放着两张红木镶大理石方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殷墟龟甲、书籍和金石拓片。另一顶柱旁边,立着个红木花台,上置一株老梅,一枝横斜,疏花三五,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掌柜的陈紫峰四十二三岁的样子,长脸宽额高颧骨方下巴,五官端正。他平时不苟言笑,眉宇间透着书卷气,眼下正与客人谈笑风生。坐在他对面的客人叫罗振玉,看来有四十六七岁,留着山羊胡子,脑后拖着一条苍灰色的辫子,架着金丝眼镜,头戴青缎子小帽,穿着深蓝色汉瓦当纹丝绵袍,黑缎子马褂。   这罗振玉曾任前清学部参事,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一爆发,他便逃往日本,在东瀛研究金石,考古著书。他近来刚刚回国,打算在北京或者天津开个古玩店,来找老朋友陈紫峰商量是否可行。   罗振玉做学部参事时,经常和学部侍郎宝熙到琉璃厂,来博文斋买些古董,更多的是来鉴赏文物,切磋学问。陈紫峰不仅是个古董商人,同时还是金石学家,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研究金文和甲骨文。   此刻,陈紫峰正和客人坐在紫檀雕花太师椅上,围着雪白的风炉品茗长谈,忽然,一个黑衣人闯了进来。   看见炉子上烧水的洋铁壶冒着热气,黑衣人站在门口不动了,他想退回去。陈紫峰猜想他是送货的,对他手里沉重的包袱倍感兴趣,于是朗声问道:   “朋友,那包袱里是什么宝贝,打开看看。”   黑衣人拎着包袱,冷冷地说:   “死人脑袋有什么好看的?”   罗振玉笑道:   “你这个人真会开玩笑!”   “不信你看。”那个人紧走几步,把深蓝色的包袱放在桌案上,另外两个人都站了起来,看那人解包袱皮。罗振玉透过近视镜片看到龇牙瞪眼的人头,吓得一激灵,眼镜险些掉到地上。他脸色煞白,心脏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忙背过脸去,看炉子上冒着白气的水壶。   出人意料的是,掌柜陈紫峰不慌不忙,好像看到久已向往的三代铜鼎一样,凑过头去,仔细地观察。这让战战兢兢的罗振玉大惑不解:陈年兄怎么会饶有兴致地细看那不祥之物?还不快破费几个钱,打发这无赖走人?他用干瘦的手指扶了一下近视眼镜,看看陈紫峰,又看看黑衣人。   陈紫峰镇静异常,拿着放大镜,研究那颗人头。黑衣人有恃无恐地看着人头,洋洋得意,好像画家看着别人欣赏自己的佳作。陈紫峰撂下放大镜,坐回原处,这时,黑衣人已从褡裢里拿出匕首。   陈紫峰双目正视着黑衣人,平静地问道:   “朋友,你想干什么?”   黑衣人回答:“我杀了仇人,走投无路,请大掌柜帮个路费。”   “我与你素不相识,凭什么给你拿路费?”   “我也是被逼无奈。大掌柜若是真不给面子,那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不讲情面,你想怎么样?”   “我只好把这东西撂在这儿了。”黑衣人威胁说。   罗振玉听了吓一跳,一副厚厚的眼镜片惶恐地对着陈紫峰,陈紫峰出其不意地说:   “你想好,真的不想要了,我就留下。”   黑衣人一时语塞了。沉默片刻,他尖声喊道:   “你就不怕摊人命官司?”   “我不怕。”陈紫峰和歹人隔桌相望,沉稳而坚定地说。   “我不怕。”他重复着,同时,从紫檀雕花大笔筒里拿出一双银筷子,照准死人头的厚脖颈子猛刺下去,黑衣人一惊,手里的匕首咣啷落在砖地上。陈紫峰拔出银筷子,拿在眼前看了看,又把筷子伸向人头,用力刺进它的脖颈,然后翻腕向旁一挑,生生揪下一块带血的死人肉来,只见陈紫峰毫不犹豫地将那块肉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宛如在吃一块甜甜的年糕。   罗振玉看得目瞪口呆,山羊胡子不住地抖动着。黑衣人被陈紫峰意外的举动惊得瞪大眼睛,右眼的上眼皮突突地跳动着,他张大的嘴,黑黑的,像个空洞,那张本来就黑黄的脸,骤然变得土黄土黄的,他突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大爷!您就饶了我吧!”   陈紫峰看到黑衣人的右手紧紧地抓着褡裢,冷峻而平静地说:   “我不会轻易地饶了你的。”   “小的家中有八十多岁的老母……”   “八十几岁?”   “八十六岁!”   “您今年多大年纪?”   “小的今年二十六岁。”   “这么说,你妈六十岁生下的你?”   “老母今年六十六岁……大爷饶了我吧。”   罗振玉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陈紫峰问:“你用江米人头讹了人家多少银子?”   “没、没……您这是头一家儿。”   “也是最后一家儿——人头放下,请你马上走人!”   那人一连说了几个“是是是”,急忙爬起身来,仓皇逃走。约摸歹徒已经走远,罗振玉来到桌前,弯着腰,仔细地观察那“人头”,赞叹道:   “你看这须眉毛发,断处的血管,和真的毫无二致,你怎么就知道是江米面做的?”   “我也是从古书里知道的。宋人笔记《江湖异闻录》中有类似的记载。”   “年兄真是博学多闻哪!”陈紫峰比罗振玉小,又没参加过科考,但出于尊重,罗振玉称他为“年兄”。   “他这个东西做得太像,真假难辨。我用银筷子扎了一下,才知道是个假的。同时,也试试有没有毒。”   “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佩服!佩服!”   “今天中午,请罗先生吃油煎年糕!”   “好啊!”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外面,大雪还在下着。 鬼市学艺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二十九岁的萧敬之至今还没有成家,他和师弟、徒弟们都住在店铺里。   那天,萧敬之瞪眼看着黑衣人拿走自己的一千块大洋,吃了哑巴亏又没处说,心里头窝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觉,一千块大洋不是个小数,他心疼得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冒着严寒,到西晓市去。无论寒冬酷夏,都要起大早去晓市,这是萧敬之多年的职业习惯。   晓市也称为鬼市,是北京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西晓市在宣武门,东晓市在哈德门,西晓市于黎明前就有人在城墙根晃动。   据说最先到晓市卖古董的是破落户子弟,他们靠的是天恩祖德,耀富逞威,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一旦家道没落,仍然游手好闲,照旧挥霍,只有靠卖古玩度日,坐吃山空。更有的染上了毒瘾,穷得没有隔夜之粮,又死要面子,卖东西不愿意让人看见,就趁着天还黑着,胳肢窝夹了两卷画到晓市去卖。   尤其大清灭亡,靠山已倒,前朝贵戚、王府第宅,一朝沦为平民,谋生无术,只有变卖家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古董。   晓市也有来路不明的东西,极少数没有德行的人,偷了人家的东西来卖。比如半夜偷偷上房,用带钩儿的竹竿,偷人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叫做钓鱼儿的。这偷了人家的衣服的,不敢白天在大庭广众面前叫卖,就拿到晓市来销赃,价钱自然便宜得很。还有些打小鼓儿的,收到的东西便宜,也在晓市摆摊出卖,要价也不太高。   琉璃厂一些小本经营的古玩铺老板,不辞辛苦,半夜起来,打着灯笼去逛晓市。还有些不太阔的收藏家,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到晓市捡漏。   久而久之,晓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于是就出现了一些心术不正的人,用假东西蒙人。在晓市花钱不多,淘换着好东西的有;花了不少钱,买了赝品的也大有人在。   昨天上午的那场雪,午后就融化了,街上泥泞难行。萧敬之打着玻璃风灯,顶着凌晨的寒风,一步步艰难地向宣武门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不断地回想着往事。   萧敬之十四岁跟着师父蔡文孝学徒。那时店铺的字号叫润古斋,坐北朝南一间门脸儿。师父是裱画出身,兼卖字画。师父的字画,都是从西晓市买回的破烂,带回家修补装裱,然后挂起来出卖。   学徒的前二年,师父清早自己提着灯笼去晓市,萧敬之在家劈柴、烧火、做饭,然后就扫地、掸灰、收拾屋子。所有的活儿都做完了,就打开栅板,等师父回来吃饭。他估摸着师父快回来了,事先沏好一壶茉莉花茶,放在桌上。   当他看见师父左手提着灯笼,右臂夹着几卷字画,一步步往家里走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他每每赶忙跑过去,接过画儿来,再给师父斟上一碗茶,这时的茶水不凉不热,师父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了,换出一身热汗来。此后,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又过了两年,师弟田守成来了,早上烧火、做饭都是师弟的事,师父带着萧敬之去晓市,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第一回去晓市,萧敬之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他提着白纸糊的灯笼,给师父照路。师父走得很快,好像晓市上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他去捡,去晚了就捡不着一样,萧敬之的脚步更显轻快。爷儿两个出门向西,过了厂甸再向北,沿着护城河的南岸,一直向西走。天空是深蓝色的,一弯淡金色的残月高挂天边,晓风轻轻拂动河岸的垂柳,空气中不时掠过一阵阵清新的气息。河的右边是高大的城墙,黑黝黝地矗立着,一直延伸到远方,河水幽暗,飘荡着残破的月牙和点点寒星。   过了木桥,穿过城门洞,早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黑暗中,白纸的、红纸的灯笼,偶尔有玻璃风灯在人群中闪动。师父蔡文孝一到晓市,就好像老牛到了嫩草地,只见青草,忘记了一切。师父只看字画,专捡老的、旧的、破的、价钱便宜的,新的、假的、囫囵的、价钱高的不要。师父修画手艺高超,字画破得拿不成个,只能卷着,不能打开,糟脆到呼吸都能吹散,他也能让它恢复本来面貌。只要不缺款识,不缺印鉴,师父都有法修补。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萧敬之看见师父把画平铺在案子上,人脸附近用水洇湿,四处用湿纸隔开,美人脸人洒上白酒,用火点着了,萧敬之看到画上蹿着火苗,他担心会把画烧破。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有一年,恭王府的一个管家送来一幅旧画儿,是明代大画家沈石田的《秋林话旧图》,纸色古旧,呈灰褐色,由六尺整宣画成。这张画气势磅礴,画中大山雄伟,山谷陡峭,远山隐隐约约,近山百树云集,柳叶已近枯槁,枫树渐渐转红,秋风萧瑟,秋意横空,有高士山中对话,意境深沉,观之回味无穷。此画儿用笔刚健,用墨苍润,左上角题诗一首,款题“沈周”二字。令人惋惜的是,右上方留白之外,有核桃大的一个窟窿。   这位管家说,掌柜的,我是恭王府的,想让您给拾掇拾掇这张画儿,您看能不能修?师父看了半天,说能修。那个管家问师父要多少钱?师父说,凭赏罢。管家说,我们王爷,就是喜欢这幅画儿,若是换上一张别的,有一点毛病,早就扔了。我也不多给你,就给二百两银子,你也别嫌少。师父说,不少,不少。那时候,二百两银子能买二十亩好地。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师父把那张老画放在案子上,尔后,找了一块老纸,反复地看,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工夫,然后用清水漱了嘴,把那纸放在嘴里嚼,又嚼了一顿饭的工夫,最后把嚼烂的纸浆吐在手掌上,看准窟窿,啪地一按,手掌在画儿上轻轻地按压揉动,等他抬起手来,那画儿就补好了。不管是谁,再也看不出原来坏在何处,就是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点痕迹来。从此师父就有了名,但他却没有钱,师父没钱的原因,是他太老实。   师父四十六岁收萧敬之为徒,他对萧敬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学徒,先学做个老实人。咱们凭眼力和手艺挣钱,不能蒙人。尔后,师父又问他,上过学吗?萧敬之马上想到了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也姓蔡,一天老是板着脸,不像师父这样和气。萧敬之回答师父,上过。师父又问,都念过什么书?萧敬之回说,读过《百家姓》、《三字经》、《诗经》、《论语》。还读过什么书?师父又问。萧敬之回答,还读过《中庸》。师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学徒的生活很枯燥,除了挑水能出去之外,再也不离那间小门脸。开始来到北京琉璃厂,萧敬之老是想家,白天除了干杂活之外,就给装裱字画的师父打下手。晚上,睡不着觉,想家想得偷着哭,想家,就是想妈妈。   萧敬之有两个妹妹,家里人多地少,他四岁就跟着妈妈下地干活,春天剜野菜,夏天拣麦穗儿,十岁才到邻村路家庄去上学。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用旧手巾给他缝了个书包,又在他书包里塞了一个棒子面馍。   早上临走,萧敬之又把那馍拿出来,偷偷放在锅台上,到学堂要走十里路,早去晚归。晌午,同学们都有馍吃,唯独萧敬之不吃午饭,他伏在书桌上写字,一张裁好的元书纸,他能写四遍字,第一遍用淡墨写小楷,密密麻麻全写满了,又在上面写大楷,也是用淡墨,然后用浓墨再写一层小楷,最后再用浓墨写一遍大楷。   蔡先生见萧敬之用功,字写得好,书背得也熟,很是喜欢他。别的同学还学《论语》,就给他讲《中庸》。萧敬之从小就暗暗立志,好好读书,长大到外面做事。上了四年半私塾,家里再也供不起了,恰好,一个在琉璃厂古玩店当店伙的远房叔叔,回山西探家,就把他带了出来。萧敬之少年时期的艰苦生活,对他日后的影响颇大,一是饱尝贫穷的滋味,更加珍惜自己取得的成就,激励他自重要强,在同行中不甘落后;一是有自知之明,不骄不躁,谦虚随和,艰苦敬业。   学徒期间,萧敬之很快就爱上了书画,他每天都接触明清名人字画,边看边琢磨,时间长了,自然能鉴别出字画的真假。晚上关了店,吃完饭没有事干,萧敬之就练他的毛笔字。师父见他勤快好学,很是喜欢他。他在润古斋一干就是十年,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回了一趟老家。   萧敬之回家的时候,师父给他买了五斤橘子。那天一大早,萧敬之坐骡车出城,后来改乘骡驮轿,一前一后两头骡子,中间两根木杆,连着木板,带着半圆的席棚。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足足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到家时,累得腰酸腿疼。   一下骡驮轿,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他,从早到晚,他家里的客人往来不断,父亲就拿橘子给亲朋好友品尝,老家只产柿子、大枣,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橘子,带回的橘子虽然已经不新鲜了,每人只吃到一小片儿,却不住口地称赞,父亲笑逐颜开,殷勤招待大家。   在家的十几天,天天有人请饭,萧敬之从乡亲家吃完晚饭回来,老是有一群后生跟他到家,让他讲京城的故事,直到三更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去。父亲一直坐在黝黑的旧木凳子上默默地吸烟,等人们散去,父亲语重心长地对萧敬之说:   “金娃子,这十年你在外边没白混,学了能耐,长了见识,回去可要好好干哪!对师父要尊敬,要孝顺,师徒如父子嘛!”   父亲抽了几口烟,磕磕烟灰又说:   “将来,挣了大钱,回家来买房子,置地,落叶归根嘛!”   萧敬之回到琉璃厂之后,干活就更加主动,更加卖力了。第二年的冬天,是中华民国二年,那年,师父和盛王爷做了一桩大买卖。师父从西晓市买来的破旧的明清字画,虽然整旧如新,却挣不了太多的钱。当年琉璃厂卖画,凡有臣字款的、带皇帝题诗、带玉玺的就特别好出手,为了多给店里卖钱,萧敬之就劝师父:   “师父,现在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字画吃香。人家都请张善方先生仿款仿题,咱们也请他仿写几个臣字款吧。”   师父说:“那不是蒙人吗?”   “师父您想,画儿是真的,不就是多题了个臣字款吗?”   “题了款可就是给皇上画的了。”师父说。   “管他给谁画的,还不是一个人画的?”   师父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挑两张好的,落个臣字款,御题就不题了。”   第二天,盛王爷坐骡车,带着管家来了。王爷谱儿大,从骡车就看得出来,一头一锭墨的骡子,双耳俊俏,矫健非凡。一年四季,单是车围子就换四回:春天是绸的,夏天是纱的,秋天呢子的,冬天用的是狐脊子皮围。乌银车饰,两个御者,衣着整齐,牵着缰绳小跑,称为双飞燕。   王爷穿着毛锦团蟒纹长袍,宝蓝色马褂,头戴青缎子小帽,帽檐正中镶着一颗红宝石,脑后还留着油亮的长辫子。师父叫萧敬之赶快沏茶。盛王爷慢慢喝着茶,扇着扇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喝茶。   喝完了,合上扇子,攥着扇把,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画儿,大大咧咧地说:“把墙上这幅八大山人的一足鸟给我送到府上去。”说完起身就走,临走,又加上一句:“别忘了多带上几幅。”说完,出门上骡车走了。   师父和萧敬之挑了二十几张好画儿,算上郑板桥的《兰竹》和查士标的《江山烟雨图》,用大包袱皮包了。第二天,师父起了大早,雇了辆洋车,怀里抱着画,送往盛王府。师父平时是舍不得坐洋车的,萧敬之站在门口看着师父坐上洋车,心里说不出的舒服,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到屋里。   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看着铺子,萧敬之盼着师父早点回店。直到吃晌饭的时候,师父才回来,这回也是坐的洋车。师父手里紧紧攥着包袱皮,包袱皮沉甸甸的,想必装的是大洋。知道那一包袱画都被盛王爷留下了,萧敬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忙给师父倒了茶水,说:“师父,您请吃饭吧。”   其实,他和师弟早就饿了,师父不回来,饿死也不能吃,这是规矩。师父大口喝了茶,放下茶杯,说:“今天咱们上饭馆吃去。”萧敬之看看师弟,师弟看看萧敬之,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师父把银子放进银柜里锁好,锁严了门,带着他们两个到大栅栏东来顺去吃涮羊肉。萧敬之和田守成心里畅快,耍起旋风筷子,只顾猛涮猛吃,忘了师父。半晌,萧敬之忽然抬头,看看师父,见师父看着他们吃,自己却不动筷儿。   萧敬之说:“师父,您吃。”师父嘴里应付着,两眼却愣愣地出神。萧敬之知道,师父吃不下去的原因,是为了那两张臣字款儿的画,师父一辈子没骗过人,心里头不舒服。   吃完饭回店,萧敬之给师父沏了一壶茶,喝着茶,师父告诉他,送到盛王府二十二张画儿,王爷给了两千大洋!去了本钱,净挣一千五六,这可是一号大买卖,也是润古斋开张以来最大的一号买卖。萧敬之和田守成听了都十分欢喜,师父什么话都跟他们说,真是个好人,一般掌柜的卖多少钱,都不和徒弟、伙计们说。   萧敬之注意观察师父,师父挣了大钱并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相反,倒有些闷闷不乐。萧敬之知道,师父是因为那两张臣字款的画儿,心里不踏实。那以后,师父仍然照常起大早带着萧敬之跑西晓市,收买破旧明清字画儿,回来整理修补,修好了挑大名家的挂在墙上。   这天,师父对萧敬之说:盛王爷说不定还让我送画儿,这回可不能落假款了,师父神色严肃。萧敬之知道,当时琉璃厂卖画儿的古玩店没有一家儿不做假臣字款、假御题画儿的,师父就是胆子太小。   其实,师父送去那二十二张画,盛王爷只看了两三张,郑板桥的《兰竹》和查士标的《江山烟雨图》连看都没看,就问:“这一堆,你要多少钱?”   师父说:“王爷看着赏吧。”   王爷说:“赏你两千大洋。”   师父说:“谢谢王爷。”   又过了几天,盛王府的管家果然来到润古斋,对师父说:掌柜的,我们王爷让你再送一批画儿去,王爷说那两张带臣字款的挺好。说完,用一双小绿豆眼看着师父。   师父没说什么,红着脸,低下了头。   第二天,师父没去跑西晓市,忙活了一大早,也没吃早点。师父挑出字画来,让萧敬之用包袱皮包了,最后让他到大街上叫了辆洋车,师父蔡文孝坐上洋车出琉璃厂上新华街一直向北,到城墙根下,又一直向西奔宣武门。洋车跑得飞快,过了木桥,进入城门,向里一拐,差点和一个老者碰上。老者胸前一部银须,手提一个小小的纱灯,看得出,老人是跑晓市买东西的。   拉车的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为了躲这位老人,只好向右急转弯,慌急中右手握住车把,洋车一侧楞,车子翻了,蔡文孝连人带画儿摔出好远。他爬起来,也顾不上看画,先去看那老先生,幸好没有碰着老者。再看自己的画儿滚了一地,有几个闲人过来帮助他捡起来,他谢了大家。拉车的急了一头大汗,不住嘴地赔礼道歉。蔡文孝拍拍身上的土,红着脸把画儿包好,对车夫说:“不去盛王府了。你拉我回去!”   萧敬之和师弟扫地擦灰,把店铺收拾干净,刚打开栅板,就见师父坐着洋车回来了,萧敬之见师父怀里抱着画儿,吓了一跳。师父跳下车来,脸色阴沉,萧敬之接过字画,没敢言语。   师父给了车钱,车夫满面羞惭,执意不要。从车夫的话里话外,萧敬之知道,是他把师父摔了。师父不管车夫怎么撕巴,到底把钱塞给了他。   师父脚步沉重地走进润古斋,坐在红木椅子上,半晌无语。   萧敬之和田守成站在一旁,不敢言声。田守成端上茶来,师父不喝。过了一会儿,萧敬之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师父,您觉得什么地儿不合适吗?”   “人倒是没摔着。”师父喝了口茶说。   “要不,明天我给盛王爷送画儿去?”   师父摆摆手说:“不用了。咱家财运断了,要不,怎么单在西晓市摔跟头?”   萧敬之知道,师父为那两张假臣字款的事害怕。因为写假款是自己出的主意,遂不敢再多言。师父一连喝了三碗茶水,出了满头大汗,他放下茶杯,含着眼泪说:   “我打算把这买卖关张。”   萧敬之听了,有如晴天一个霹雳,震得他耳朵嗡嗡山响,眼前呼地一黑,他晃了两晃,被田守成扶在凳子上坐了。他自从进了润古斋,就打算干一辈子。他对师父忠诚不贰,从来没寻思过要离开师父,万想不到一夜之间,自己呆了十一个年头的店铺,就要不复存在了,不仅断了日后的生计,还要和朝夕相处的师父生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可是,这是事实,不能接受也得接受的事实。师父是个极老实的人,他出言说一不二,不可更改。这一夜,师徒三个通宵未眠,昏黄的灯光下,师父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天快亮了,师父对他们说:   “我用假款蒙人,人家不会饶了咱们,早晚要找我算账。我回老家种地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语重心长地说:   “敬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师父明天给你们安排个地儿。”   “师父,您要是信得过,把店交给我。我和守成接着干。”萧敬之鼓足勇气,说出想了半宿的话。   师父盯着萧敬之,思考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看着萧敬之的眼睛说:   “你行,你行。”接着,师父又把眼光移到桌子上的一包画上,语调缓慢地说:   “你要干,就改个店名。记住,做买卖要老老实实地做,挣多挣少心里头踏实。”   萧敬之认真地点头,含着眼泪对师父说:“徒弟先替师父看店,过些日子,您再回来,这店不能没有师父。”清早,萧敬之叫田守成买来油饼豆浆,师徒三人吃了。师父背着褡裢走出店门,萧敬之把门锁了,和田守成一直把师父送哈德门外,路口儿叫了辆骡车,看师父坐上。   萧敬之站在大路上,一直看着师傅远去,后来看不见骡车了,才回到琉璃厂。第二天,萧敬之把店名改了一个字,叫韫古斋,求朋友重新写了匾,刻好挂上。因为是“重张”,也没搞更大的举动,就请左邻右舍几个店铺的掌柜在饭店吃了顿饭。席上,萧敬之向诸位施礼:“日后请诸位多多关照。”   重张不久,萧敬之在店里闲坐,店门开处,闯进一个人来,这人连声喊叫:   “你们想怎么着?寻思改了一个字,我就找不着你们了?”   萧敬之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来人是盛王爷的管家,管家口口声声说:“让你们老掌柜出来,就说我有事儿找他!”   萧敬之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脸也白了。这时,他由衷地佩服师父做出回老家的决定,这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管家非要老掌柜出来不可。   萧敬之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师父回老家了,有什么事儿由我顶着。”   管家斥责萧敬之:“没见你们这么做生意的,王爷让你们给府上送画儿,是瞧得起你们。你们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就不送去?”   萧敬之喜出望外,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原来如此。他擦着头上的汗说:   “大管家息怒,请禀告王爷,我明天就给府上送去。”   管家喝了茶走了。萧敬之像大暑天喝了信远斋的冰镇酸梅汤,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和田守成挑出二十张明清的画儿,多加了几张带臣字款的。第二天清早,萧敬之雇洋车给送到了盛王府,王爷只看了三五张,就告诉管家:给他们拿三千两银子。因为明清字画行情上涨,王爷不花昧心银子。萧敬之连忙道谢。   萧敬之挣钱,还是借了盛王爷的光。   萧敬之乐呵呵地坐车回来,叫师弟看好店铺,自己雇了一辆骡车,当天带着银子上河北三河县蔡家庄师父家。他一五一十向师父说了盛王爷管家来店,自己上门送画的经过,请师父重回琉璃厂。师父说在家清闲惯了,执意不走。   萧敬之给师父留下两千两银子,师父坚决不收,师父诚恳地说:“我本来给你攒了五百两说媳妇。你把这银子拿回去,我就不再给你了。”萧敬之死活不依,非要孝敬师父两千两不可,师父推托不过,勉强留下一千两,含着眼泪说:“这银子我给你存着。日后有个急需,就回家拿来。”师徒洒泪而别。   打那以后,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一干就是四年。萧敬之一如既往,每天起大早跑西晓市,收买破旧明清名人字画,回来修补装裱再卖。后来,东、西晓市破旧字画越来越少了,画儿的价钱自然涨了上来,萧敬之就让田守成到天津、上海、苏杭去收购。前年萧敬之还收了两个徒弟,师徒四人一心一意,不辞辛苦,这几年把韫古斋的买卖做得挺红火,韫古斋的门脸也由一间扩大成两间。东琉璃厂的人,都夸萧敬之的韫古斋买卖做得好。   萧敬之回忆着往事,一直转悠到天光大亮,也没买到可心的东西。他吹灭了玻璃风灯,准备回家。忽听有人和他打招呼,抬头一看,原来是街坊——多宝阁的掌柜姚以宾。 大柜   姚以宾没心思去想别的,他急于知道大柜里装的是什么,以至于在掀开柜盖时,激动得两手瑟瑟发抖......并没看清柜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必须撤出头来喘口气,然后找根洋蜡照着再看。不用说,这里一定有宝!   姚以宾开多宝阁古玩铺不到五年。他原是打小鼓儿的出身,每天早晨,胖老婆给他蒸好窝头,叫大小子到街上买一个大钱的“穷三样”——用咸韭菜花儿调的老醋和芝麻酱——蘸着吃。姚以宾家有个规矩,不管吃好吃坏,都是“掌柜的”先吃,姚以宾吃完,老婆才敢领着两个小子吃。啃完窝头,喝足了茶叶末沏的茶水,姚以宾挑着一对竹筐走出家门。   他打着小鼓儿走街串巷,那小鼓儿比一块现大洋大不了多少,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卡着,右手拿着一根大头藤篾儿,使劲地敲打。别看他的鼓小,敲得却十分准确,鼓声清脆而急促,“梆、梆、梆……”声音传得很远。   北京打小鼓儿收旧货的分两类,一类资本较大,叫打硬鼓的,他们腋下夹着一个蓝布小包,包着戥子、放大镜和试金石,他们专门收买金银首饰、珠宝翠钻、古玩字画儿,嘴里吆喝“潮银子嗳——首饰来卖嗳——玉石宝石来卖嗳——”。像姚以宾一类的,缺少本钱,一根扁担,前后两个破竹筐,不拘什么破烂都收,也叫挑筐的。   打硬鼓的收了比较值钱的东西,有的被开店的行里人买去,叫做截货,剩下的货就到东西晓市去买。琉璃厂开古玩店的,前门开挂货铺店的,廊房头条的金银首饰楼,或是掌柜的,或是派了伙计打着灯笼去买,所以打硬鼓的进项还不错。姚以宾本钱少,只好当挑筐的,但他在骨子里不服气那些打硬鼓的,每天他都要发泄对打硬鼓的不满。   姚以宾挑着挑儿转胡同,什么东西都收,糟家具、烂衣服、旧钟表、破眼镜、少珠儿的算盘、没罩子的烟灯……姚以宾人懒,不能起大早,他收了衣服,就挑着挑子送到观音寺的估衣铺或估衣摊儿上换钱,要是愿意走远一点,就送到天桥的估衣铺去。   每天晌午,姚以宾照例是在大街上吃,这是他舒舒服服享受的时刻。手里的铜子多了,姚以宾就到鲜鱼口儿里的会仙居吃炒肝儿,他吃得很特别:先把一碗炒肝慢慢儿喝完,甚至用调羹将碗刮得一干二净,舔嘴咂舌,美美地咂摸着滋味,然后才一个一个地干吃火烧。到会仙居来吃炒肝和白水杂碎的人多,有人等着凳子用,姚以宾不管别人,两火烧不吃完不走。   姚以宾更多的时候是喝豆汁儿,在大街上转悠到晌午,不管挣到钱还是没挣到钱,总得找一个挑挑儿卖酸豆汁的。当他听到响亮的吆喝:“甜酸嘞,豆汁——”姚以宾就会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放下挑子,稳稳地坐在小凳上,嗓音洪亮地喊:   “来碗酸豆汁!”   他咬着辣咸菜条,一连喝了两大碗热腾腾的酸豆汁儿,还吃了三个酥脆的焦圈。他打着饱嗝,看着小煤炉上冒热气的豆汁锅,硬让人家饶上半大碗。他喝得浑身大汗淋漓,才心满意足,挑起竹筐,打着小鼓儿再走。   晚上回到家里,孩子老婆照样是吃窝头蘸穷三样,姚以宾对老婆孩子的饭食不屑一顾,他喝着茶叶沫子等待时机。听到深巷传来叫卖声:“熏鱼儿来,炸面筋哟——”马上叫大小子:“快放下窝头,给我买熏鱼去!”“二两还是三两?”“三两,再打二两白酒!”姚以宾坐在破凳子上等着,须臾,大小子一手托着猪头肉,一手拎着酒壶走进来。原来北京卖熏鱼的,木匣里并没有熏鱼,有的是猪头肉和心肝肠肚。   姚以宾面对酒肉,八字眉舒开,他不看老婆,也不顾孩子,只管恣意享受。煤油灯下,姚以宾喝得小脸熬白,就对自己的老婆大发牢骚:“老子就是没钱。没钱什么事儿也玩不转。等有了本钱那天,那帮打硬鼓的都不在话下!”他日复一日,每天都在胖老婆面前这样说。   胖老婆对丈夫的话深信不疑,甘心情愿带领孩子啃窝头,有时棒子面少,还要熬上半锅面子粥。胖老婆喝粥喝得呼呼响,咬咸萝卜咬得咯吱咯吱叫,直喝得满头大汗,绝无怨言。实际上只有姚以宾自己心里明白,因为每天都喝酒,吃猪头肉,肯定不会积攒太多的本钱,因为钱少,眼瞅着好东西瞪眼收不来。   他也曾暗下决心,晚上和老婆孩子一块啃窝头、喝稀粥,可是,他架不住“熏鱼来,炸面筋——”的诱惑,所以姚以宾每天晚上的享受雷打不动。不但如此,他绝对不甘心每天早上一个硬窝头、中午两碗酸豆汁和晚上三两猪头肉,他要天天吃炒肝、吃白水杂碎,还要顿顿喝酒,吃烧鸡烤鸭,他把对生活的一切希望全部寄托在小鼓儿上。   传说,在他的同行里,有一个李大爷,整日挑着竹筐,打着小鼓儿,挨着胡同乱窜。干了二十年,仍旧受大穷,仍旧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年,时来运转,在一个不起眼的胡同里,看中了一个老太太的猫食碗,那碗脏了吧唧的,扔在院子里。拿起细看,是芝麻酱底,玫瑰红的釉色,原来是个完好无损的宋代钧窑碗。李大爷花一块钱从老太太手里买来,卖了大洋一千块!   正是那个“猫食碗”支撑着姚以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论严冬酷暑,每天挑挑儿打鼓窜胡同,他深信有朝一日会碰上一件什么宝贝。北京这地界儿风水好,全世界的宝贝都在北京呢!   机会终于来了。五年之前,将近年关,姚以宾上午挑着竹筐在大街小巷乱转,北风呼呼地吹着,把姚以宾的竹筐吹得不断摇晃。姚以宾的破棉袍抵挡不住寒冷,从早上一直转悠到中午,冻了个贼死,没收到一件东西。吃了一碗炒肝,两个芝麻烧饼,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铜子,姚以宾有些心灰意冷,他又往东转悠了一个时辰,还是一无所得,再收不到什么,就该往回返了,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家里猪肉、白面全都没买,腰里还有十元本钱,看来明天只好拿它去办年货了。   姚以宾心里焦急,用力地敲打着手里的小鼓儿:   “梆、梆、梆、梆!”   走到西裱褙胡同,看见一群小孩在胡同口连蹦带跳,嘴里唱着歌谣:   有个小孩儿上庙台儿,   摔了个跟头拾俩钱儿,   又打油来又买盐儿,   又娶媳妇儿又过年儿!   儿歌童声童气,很是好听。姚以宾的心情却极端不好,心想,我天天盼着撞上一件宝贝,大发横财,要真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儿”,就是多摔几个跟头也值得。心里想着,可没忘了打小鼓儿。这时,猛地听见后面有人叫他:   “打小鼓儿的,过来!”   调过头来,看见一家儿大门开处,从门缝探出个又圆又胖的大脑壳。   姚以宾敲着小鼓,走向那家儿大门。   “你就别敲了!”胖子咧着嘴说。   姚以宾领会了那个人的意思,他知道卖东西的人家要面子,怕张扬。姚以宾偃旗息鼓,悄悄溜进大门,胖子忙回手关上大门。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四合院,门口有个大影壁,正房和东西厢房的门都紧紧闭着,院里有一棵大梧桐树,树下放着一口黄花梨的大躺柜,那个胖子,二十一二岁,说话时,一脸白肉一颤一颤的:   “老人没了。留下一柜盘子、碗儿,你收不收?”   “收啊,怎么不收?”姚以宾嘴里的话硬,心里可怯,因为他腰里只有十块钱。都给了人家也不够半口柜钱,何况还有一柜瓷器呢。但他还是硬撑着看那大柜。只见大柜木质坚硬,铜活儿完整,柜盖下面的黄铜鼻子上穿着长方的大铜锁。   “您把柜子打开看看。”   “破盘子烂碗,有什么好看的?”   “不看看怎么敢买?”   “我跟你说,我家老爷子仙逝了,钥匙一时找不着。我不蒙你,柜子里头肯定有盘子,有碗。”   姚以宾想,这位是败家子,老人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连看都不看,就要卖了?这种人心里没谱儿,说不准今天能拣到便宜。于是就试探地问:   “就这破玩意儿,你要多少钱?”   “你们打小鼓儿的,经常收破烂,你就看着给吧。”   “金从佛口出——看您什么心气儿。”   “你就给二十块大洋吧。”   姚以宾心想,这人还没多要。就他那口柜,也值二十多块,里边有东西就算我白捡,没有东西,我就卖柜。再看那胖子,嘴咧得像个瓢似的,嗓门也大,却是个没有心计的人。于是,就摇了摇头说:   “二十块我不要。”   他知道,这人一定得卖,谁家大过年的,愿意在院子里放着一个大躺柜?   “那,那你给多少?”胖子一急,还有点结巴。   “我就给你十块现洋。”   “十块少点吧?”   “您可真是,大家大业的,和我这打小鼓儿的争个什么劲儿?”姚以宾故意扯着嗓子喊。   “得。十块就十块。”   姚以宾跑出好远,在大街上叫来一辆铁轮骡车,讲好了给二十枚大子儿,把大柜送到家去。姚以宾将小鼓放在棉袍的衣兜里,往手心儿里吐了口唾沫,哈下腰,和车夫往院外抬柜。柜子倍儿沉倍儿沉的,还真听到柜子里发出瓷器相碰的嘎啦声。   姚以宾不住地提醒车夫:“消停点儿,甭着急!”他和车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大柜抬到了车上,那家的胖主人连一下手也没伸。姚以宾把两个竹筐套在一起,也扔在柜上。他喘了口气,转过身去,从腰里掏出一个手巾包,不多不少,拿出十块大洋,背着车夫交给胖子,然后,坐在车辕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悠荡着,对车夫喊道:   “一直向西,头发胡同!”   姚以宾坐在车上,精神抖擞。   车把式把大青骡子赶得一溜小跑,铁轮车轧得土道咯噔咯噔直响。路上,一连追上两个拉骆驼的,又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边,拉骆驼的都是京西门头沟运煤的。每天下午,姚以宾挑着担子往家走,西风起处,黄尘飞扬,他就会看到大街之上,有拉骆驼的,或十头,或八头,鼻子穿着绳子,连成一串,鱼贯徐行。每当他看到拉骆驼的灰色背影,听到尾驼颈上的大铁铃叮叮当当地响声,心底便会油然升起一股凄楚之感。   今天的心情则迥然不同,他听到凄凉的驼铃声,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虽然不知道身后的大柜子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但他相信那里面肯定会有好东西,一是看那胖子家的气魄,再看他那傻样,还有那柜子又死沉沉的,说不定这里头会有几个金元宝。姚以宾心花怒放,忍不住侧过身去,抚摸黄花梨大柜,柜板冰冷冰凉,他甚至不觉得拔手。   眼看就要出宣武门了,姚以宾心里嘀咕起来:我腰里所有的大洋,全部给了那胖子,家里连一个铜子也没有,这车脚钱可从哪里出?姚以宾撤回柜上的手,脸色阴沉地看着骡子屁股,骡子屁股不断晃动,越晃离家越近,姚以宾八字眉一拧,终于想出了对付车夫的办法。天边起了小风,越来越冷,骡车马上就到家了。   姚以宾稳坐骡车,远远看到自家的大小子正在胡同口和街坊的孩子扔杠玩。大小子傻笑着,用黢黑的手爪抓着个灰突突的破瓦片,向画在地上的“长杠”扔去,边扔边喊:“这回我赢了!”一个孩子看到了姚以宾,指着他向大小子说了句什么,大小子扔了瓦片,飞跑过来,边跑边喊:“我家买了大柜子!”二小子和几个孩子跟在后面乱叫。姚以宾跳下骡车,先拿下竹筐,又大声嚷着,和车老板儿卸下大柜,抬进院子里,摆放停当了,姚以宾大叫:   “大小子,快给你大爷沏茶!”   “茶就不喝了,我这就走。”车老板用袄袖子擦着脸上的汗说。   “那我就不送了。”姚以宾站在大柜旁边,客气地说。   老实的车把式,站在门口不走,姚以宾没事儿一样,只低头看大柜,一会儿摸摸柜盖儿,一会儿拉拉柜门儿。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赶车的挠着脑袋问:“大哥您看,这车脚钱?”   “唉!你怎么不早说呢?车钱是我们东家给呀!”   “哪个东家?”   “就是西裱褙胡同的那位胖子啊!”   “我寻思车钱您给呢。”   “我给?我哪有钱?实不相瞒,连这口大柜还是东家赏的呢!”   “那我就去西裱褙,正好回家顺路。”   “这就对了。”   把赶车的蒙走,胖子给不给他车钱,姚以宾就不管了,反正他不会为了二十个铜子再跑回来。姚以宾急于看看柜子里有什么好宝贝,一心一意琢磨怎么打开这把大铜锁,他听说过,有的江洋大盗能用铁锤砸开铜锁,但他却不敢,一怕碰坏大柜,二怕震坏里边的瓷器,万一该我走时气,里边有三个、五个黄灿灿的金元宝,也该我姓姚的翻翻身了!   现在最着急的是把大铜锁打开!姚以宾绕着黄花梨大柜转了好几圈儿,终于想起了一个极好的办法。他跑到街上,找了个修锁配钥匙的老手艺人,事先讲好:我把您请到家去,想法给我打开铜锁,我不给您工钱,铜锁归您拿去。老头同意了,跟他到家。老头蹲在大柜前,从腰里拿下一大串钥匙:工字的、山字的、凹字的、凸字的,挨着个的比试,左试右试,一直打不开,姚以宾有些着急,老头却不紧不慢地捅那个铜锁,最后,终于“咔嚓”一声,打开了大铜锁。   姚以宾笑着说:“有您这能耐,发财还不容易?”   老头问:“此话怎讲?”   “什么样的锁都能打开,看好谁家的锁着门,您就捅开锁进去。箱子、柜子的锁一捅就开,不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吗?”   “这玩意儿是挡君子不挡小人!”老头“咣当”一声把锁扔在地上,愤愤地说: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没听说哪个手艺人干过那种缺德事儿!”   老头说完走出院子。姚以宾跟在后面喊:“喂!您把铜锁拿走。”   老头听而不闻,头也不回,赌气走了。姚以宾捡起铜锁,在手中掂了掂,嘿嘿一笑:“挺好一个大锁,你不要我要。”   天色渐渐暗下来。   姚以宾没心思去想别的,他急于知道大柜里装的是什么,以至于在掀开柜盖时,激动得两手瑟瑟发抖。他把厚重的柜盖倚着柜壁立在脚下,俯下身,将头钻进柜里,一股强烈的陈腐气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影响了他的视线。姚以宾只看见白花花的一片,并没看清柜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必须撤出头来喘口气,然后找根洋蜡照着再看。不用说,这里一定有宝!姚以宾直起身的时候,脚下稍动,碰倒了柜盖,厚木板沉重地砸在他的脚面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姚以宾坐在地上,脱鞋揉脚,同时,破着嗓子大喊:   “大小子!拿洋蜡来!”   没有人回答。大小子看老头开锁枯燥无味,又跑到外面和别家儿孩子混闹去了。姚以宾又喊了几声,胖老婆手里拿着一个蜡头从屋里走了出来,尽管她走得很慢,昏黄的烛火仍然在她手中摇曳。姚以宾看到,胖老婆两手粘着黄澄澄的棒子面,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窝头更重要。   姚以宾接过洋蜡往里照,烛光恍惚中,他看到一摞摞的盘子,姚以宾一把拿出五六块,放在柜盖上,原来都是嘉庆年间的民窑青花盘,有的带花蓝图案,有的带五福图案,都是不值钱的货,因为不好卖,平时,姚以宾是不收这路货的。姚以宾掏了十几次,一共拿出六七十块盘子,蜡头即将烧尽,柜盖上的盘子,让姚以宾大失所望。他最后拿出的是两块大盘,这两块盘子个儿大,沉重,是用两只手端出来的,姚以宾的手指触到盘子,感到细腻滑润,正在这时,蜡头灭了。   姚以宾抓牢盘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去,对着油灯一看,原来是两块直径盈尺的青花大盘,盘子中心是一条正龙,旁边绕着四条行龙,龙和龙中间缠绕着云彩。翻过来再看,盘子后面又画着四条苍龙,一共是九条龙,盘子底下正中间画着双圈,双圈内工工整整写着“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   姚以宾看了哈哈大笑,他虽然不懂,却也知道这是两件官窑瓷器,估计两块盘子至少能卖五百大洋。   这时,胖老婆正和两个孩子坐在炕上吃窝头。姚以宾肚子早就饿了,他想买熏鱼,打烧酒,无奈兜里一文不名,只好伸手抓了一个滚热的窝头,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大嚼起来。咽下窝头,噎得他直瞪眼睛,他打着饱嗝,对大小子说,“明天,明天咱们吃猪肉、猪肉白菜馅的煮饽饽!”   两个孩子嘴里塞着碎窝头,高兴地叫嚷:“明天咱家吃饺子了!”   孩子他妈是直隶人,管煮饽饽叫饺子,孩子说话随他妈,他听了更别扭。每年过年,听见孩子管煮饽饽叫饺子,他都瞪眼制止:“你们说的是哪国洋话?”可今天姚以宾听了,就没当回事儿,管他呢,明天还有大事儿要做。   两块青花大龙盘,让姚以宾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   明天就要有五百大洋了,我姚某人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窝头像石头一样坚硬,在胃口里,支支棱棱,一点不舒坦。反正是最后一顿窝头了,随你们便在肚子里咕噜吧,姚以宾想,一切都是命里该着!今天那帮小孩早就给我念了吉祥话:“又娶媳妇儿又过年”!我心里当时就一动,再说,多少年腰里也不趁十块大洋,今天正好有这么多,我早就知道年前年后会有好事,留着十块大洋不动,有几回该收的破烂我都没收。要是耳朵软,听老娘们儿的话——她头好几天就嚷着要买肉买面了——要是把本钱花了,上哪找这好事儿去?   反正睡不踏实,姚以宾干脆坐起来抽烟,屋子里真有点冷,气味也不佳,胖老婆睡得正香,呼哧呼哧有些烦人。天亮就是二十九了,一天就要办好两件大事:卖了大柜,还要卖两个大龙盘子。卖大柜是为了过年,卖大龙盘子的钱攒着以后开个古玩店!   二十九这天,姚以宾的事情办得干净利索。他起了大早到柴禾市雇了辆马车,把大柜抬上车,拉到西晓市。卸下柜来,对赶车的说:“你先吃点什么。一会儿柜卖出去,给你双份儿钱。卖不出去,给我拉回家去——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   车夫到卖吃食的摊子上吃早点去了。姚以宾急于用大洋,大柜卖了十五块,叫来车夫,让他给买主把柜送到家去,当面讲好了来回的车脚全由买主出。姚以宾收了大洋,忙到卖吃食的摊上要了两碗豆腐脑儿、三个马蹄烧饼,吃完,掏出一块银元来,卖豆腐脑儿的笑着说:   “您还是给零钱吧。”   “我有零钱就不跟你费事了——找钱。”   “我这挑子,一天也卖不了一块大洋。”卖豆腐脑儿的用围裙擦着手,笑着说。   “那怎么办?我还有急事儿!”   “您只管走您的。以后什么时候有零的,什么时候送过来。”   “好嘞,那就这么着吧。”   姚以宾一身轻松地走回家去。   姚以宾把大洋往炕上一甩,大声地说:“买面、买肉、买鞭炮,是你们的事儿了,老子还有大事儿要办!”胖老婆听了,嘿嘿地笑。姚以宾用蓝布包袱皮包了青花龙盘,匆匆走出家门。   他把龙盘拿到东琉璃厂,钻进一家古玩店——他也没看字号——店里有一个五十来岁的掌柜的,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桌子旁边打算盘,见姚以宾进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来了您,请坐。”店主的镜片却对着姚以宾的包袱。   姚以宾大模大样地坐下,把包袱放到红木八仙桌上,慢慢地打开包袱皮,他的眼睛却盯着老掌柜的眼镜,他注意到掌柜的眼镜里闪出惊喜的光芒,光芒一闪即逝。掌柜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那盘子,反面正面看了个够,还用左手五个指尖平托着大盘,用右手的食指弹了三下,姚以宾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好像银铃。弹罢,他轻轻放下大盘,漫不经心地问道:   “要多少大洋?”   “五百!”   “两个?”姚以宾本来想是两个五百,听他这么问,立即改变主意说:   “一个五百,两个一千!”   老掌柜伸出右手,蜷回三个手指,把食指和大拇指伸开,作成八字状,慢慢腾腾地说:   “两块盘子我全留下了,给你八百!”   姚以宾摇摇头,说:“八百我不能卖。”他把两个盘子中间垫了纸,对角系好包袱,站起身来。   老掌柜看姚以宾已经走到门口,他抓住最后的机会,提高声音说:   “一千就一千!放下盘子,我给你大洋!”   姚以宾知道自己开价开少了,他头也没回,推开店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过头来客气地说:   “我家还有两块,回头一块儿给您拿来。”   姚以宾紧走几步,又钻进了一家儿店铺。   这家店铺是三间门脸儿,多宝格上摆的全是三代的青铜器,掌柜的是陈紫峰。姚以宾进屋,看到架子上没有瓷器,回头就要走,被陈紫峰叫了回来。   “您是买货,还是送货?”   “我想卖两个盘子。”   “请拿出来我看看。”   姚以宾解开包袱,拿出青花九龙大盘。   陈紫峰接过一块,看了看又放下,然后拿起另一块细看。原来两块盘子是一样的青花云龙纹饰大盘,盘心正中是一条团龙,内腹围绕着四条长龙,中间空隙,饰以云彩。翻过来再看,盘子外腹绘着四条长龙,首尾衔接,气势生动。圈足正中,蓝色双圈,落着“大清康熙年制”楷书款。   陈紫峰扬起脸来问道:“您这两块盘子要价多少?”   “两个全要,两千。”   陈紫峰考虑,这两块青花九龙大盘,造型稳重,九条龙气势生动,构图紧密,青花发色浓艳中见淡雅,实为佳品,两千块大洋买了值得。于是,爽朗地说:   “两千大洋,两块盘子我留下了”   姚以宾见陈紫峰没有还价,以为这回又要少了,于是,眼珠一转,改嘴说道:   “我说,两个全要就得一个两千。”   陈紫峰瞪着眼睛,盯了姚以宾好大一会儿,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信用?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他记住了这个人的面孔:脸色黝黑微胖,五官挤在一起,小眼睛,黑眼珠,八字眉,当他蹙眉以示严肃时,眉宇中间形成一个川字,双眼便形成了两个三角,闪烁着狡诈的光芒,总是斜眼看人,他的嘴富于表情,在他说话的间隙,喜欢撇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骄傲,两个嘴角向下耷拉,反透出固有的轻贱。陈紫峰见了,从心里往外厌恶,摆手请他出去。   姚以宾又走了两家店铺,终于成交。两块盘子到底卖了三千大洋,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就以这笔钱为资本,在陈紫峰的博文斋斜对过,开了个古玩店,取名叫多宝阁。 方壶   陈紫峰拓完壶体,揭取下来,依次熟练地拓兽耳、壶盖、圈足、卧龙……待他把整个青铜壶拓完,一个完整的方体立鹤莲瓣兽耳龙负青铜壶图形展现在詹姆斯眼前:庄重肃穆,古朴典雅,双龙栩栩如生,莲瓣亭亭盛开,立鹤展翅欲飞。   姚以宾卖青花九龙大盘,给陈紫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那一颦一笑,更令他生厌。多宝阁开张志喜之日,姚以宾又亲自请陈紫峰去参加筵宴,陈紫峰借故没有参加,别看他学问大,却是个个性十足的人。   陈紫峰的博文斋是接续叔叔陈石胄经营的。   陈石胄,字梦卿,原是江苏太仓县的一个举人。光绪二年,他二十二岁,从江苏来北京参加会试,本想一举成名,光宗耀祖,不想考试无常,发榜时竟然名落孙山。   经过一段时间,他从落魄的苦闷中挣扎出来,决定不再返回家乡,定居北京。他喜欢琉璃厂的文化气氛,就在东琉璃厂东口一尺大街后边租了房子,办了个私塾,给古董商人的子弟们启蒙,因此,和街面儿上的古董商有了往来。   他上午教一群顽童读书习字,下午散学无事,就到东琉璃厂各古玩铺闲逛,观赏古董、字画,和掌柜的聊天。他从不讨人嫌,看到有顾客进来,马上就起身告辞,大家都很尊敬他,称他为“陈先生”。   古董行的店主,大多是学徒出身,虽说都念了几年书,终究是诗书底子薄,他们在鉴定文物、鉴赏字画儿方面修养高深,可是,在古画的诗文上却经常遇到不认识的字,于是,就来请教陈先生。陈先生不但有问必答,告诉那个字念什么,还要联系上下文,讲出个子午卯酉来,令人听了由衷地佩服。琉璃厂有几家经营金石的店铺,经常遇到古代礼器上的铭文,在他们看来好似天书,于是就请教陈先生。   陈先生虽然读过《说文解字叙》和《篆法指南》,略识几个小篆,但他对金文即钟鼎文却认不准,或者干脆不认识。于是就根据字形,结合小篆猜测,有时判断正确,也有时辨认失误。   陈先生为了学习金文,就到西琉璃厂书铺寻觅有关方面的图书,他终于买到一本明版的《史籀篇》,如获至宝,欣喜异常。晚上秉烛捧读,并在纸上照书摩画书写,不断揣摩铭文单字的声、形、义,时间长了,学问有了很大长进。   弄通了籀文的结字规律,陈石胄再看青铜器上的铭文,就能看懂大半了。铭文是青铜器断代的关键,古青铜器的铭文记载着器物筹造的年代,器主氏族徽记,或为颂扬祖德,或者颁布律令,或为登典训诂,或者以申借鉴……接触的青铜器多了,陈石胄只要看到一件青铜器的造型、纹饰、锈色,就能鉴别它的真伪和年代。   青铜器是商周秦汉以来的宝贵文物,包括农具、工具、礼器、乐器和兵器,在全部青铜器中,礼器的数量最大,后代学者对青铜器的收藏与研究,亦以礼器为主体,礼器名目繁多,如鼎簋盨簋、尊彝爵斝这些古代祭祀享用的器皿就有几十种之多。   中国历代都仿制青铜器,惟宋代为最盛,宋仿的青铜器,经过多年埋藏,形成了黑色的地子和蓝绿的锈色,容易被鉴定为三代的东西。但宋仿的青铜器铭文呆板无力,没有三代青铜器的浑厚气韵,仿得再好的器物,也瞒不过陈石胄的眼睛。   随着鉴赏能力的增强,陈石胄心里逐渐滋生一个理想:自己开个经营金石的古玩店。理想是美好的,令人鼓舞,但是他苦于没有资本,难以实现。   忽一日,有人找上门来了。   春季里一个响晴的天,天色蔚蓝,空气清爽,院子里高大的白杨在微风中飒飒作响,明媚的阳光直射在杨树硕大的叶子上,反射出金属般的光芒。喜鹊飞来飞去,最后落在枝头,叽叽喳喳,欢快地鸣叫。学堂里窗明几净,学生们坐在板凳上高声朗读:“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童声洪亮,振奋人心。   陈石胄正襟危坐在鸡翅木扶手椅上,全神贯注地捧读宋朝魏了翁著的《古今考》。孩子们的读书声,不仅没有对他形成干扰,相反,倒为他增添了平心静气读书的气氛。   门前一阵小小的骚动,侄子陈紫峰禀告:“叔父,有客来访!”   陈石胃撩起长袍,慌忙出去迎接,见来人是做公的打扮,穿着整齐,却从未谋面,于是拱手施礼。   来人递上大红请帖,是恭王府的帖子,打开看时,上写道:   陈石胄先生   谨订三月十八日下午敬陈薄酌候   驾光临   名具正柬   陈石胄看了,吃惊不小,一面把王府的管家让到小小的书房,一面叫紫峰沏茶。陈石胄从来不和官府交往,更不识恭亲王,心想,这恭王府的帖子肯定是下错了,于是,谨慎地询问。下书人确凿地说:“王爷让我请一尺大街的陈石胄,表字梦卿的,难道错了不成?”陈石胄无奈,次日准时到了王府。王爷穿着华丽,器宇不凡,陈石胄慌忙施礼,恭亲王微笑着说:“免了,看坐。”遂请陈石胄用茶。   王爷心直口快,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在琉璃厂开个古玩店,专门收些个青铜器什么的,咱们是光买不卖。”   王爷喝了口龙井香茶,又说:“也就是为了逛琉璃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陈石胄拘谨地坐在王爷对面,等待下文。   王爷说:“我想拿出九千两银子做本钱,由管家出面做东家,请你当掌柜。”   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王爷在琉璃厂投资开古玩店,不图挣银子,只求摆排场。有幸和恭王爷合伙做生意,后半生便有了坚强的靠山,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位陈石胄半生散漫惯了,从不攀高结贵,也从来没想过给王爷当掌柜的,最主要的是,多年来要自己独立在琉璃厂开个古玩铺的愿望,在心中根深蒂固,不容改变,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说:   “回王爷,梦卿乃一介书生,在琉璃厂左近,靠教几个小小顽童度日。对古玩知识,实是一窍不通,请王爷明察。”   恭王爷说:“本王爷听说,陈先生在鉴定青铜器上很有眼力。”   “那些传说不确,王爷另请高明人士,方能胜任。”   恭王爷见陈石胄固辞,也不勉强,豁达地说:“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开个店玩玩。你不愿意也就算了。”说罢,留陈石胄在府上吃了便宴,陈石胄谢了王爷,告辞而去。   光阴似箭,老先生看着自己教的弟子,一个个都做了古玩店的掌柜。他省吃俭用,积攒历年的束脩,终于于光绪二十年,在东琉璃厂开起了博文斋古玩店,他整整在琉璃厂坚持教了十八年书,才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开张的第四年,赶上“戊戌变法”,陈石胄认定国家从此便大有希望了。他被维新的形势激动,经常给朋友们讲维新图强的道理,他慷慨陈词,跃跃欲试,甚至发愿将店铺古董变卖,捐献银款,支援维新。与他莫逆之交的谭嗣同,被皇帝封为四品卿军机章京,御书房行走,陈石胄大受鼓舞,叹曰:“清室从此有望矣!”   不久,被维新派委以重任的袁世凯,阴险恶毒,临事反戈,致使以光绪皇帝为首的维新派彻底失败,六君子被枭首菜市口。陈石胄与大英雄谭嗣同交厚,他痛心疾首,如丧考妣,因过分悲愤得了一场大病。   病好之后,陈石胄变得沉默寡言。   他反复告诉诫侄子陈紫峰:“你永远记住,一生一世不要参与政治活动。”   当时在京师同文馆学习了四年的陈紫峰,和一群热血青年比叔父还要激进。同文馆隶属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开设英、法、德、日、俄等外语,是清廷培养译员的学校,开办于同治元年。起初,只招收八旗子弟入学,后来满汉兼收。光绪二十七年,同文馆并入京师大学堂,辛亥革命后,改称北京大学。陈紫峰在同文馆学习八年,选修了英语、德语,他毕业时,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德国在中国的洋行高薪聘请他去做译员,被他拒绝了,他又回到了琉璃厂,在博文斋帮助叔父做生意。   陈紫峰从小生活在琉璃厂,生活在叔叔身边,受到老人的培养教育,受到琉璃厂的文化熏陶感染。虽然他学习了几门外语,直接阅读了好多西方的科学、哲学著作,像《天演论》、《几何学原理》、《西方艺术概论》、《逻辑学》等等,这无疑对他开阔胸襟、扩大视野和改进思维方式有极大的益处,然而,对西方文化的深入研究,并没有冲淡他对中国固有传统文化的热爱,相反,更加促使他酷爱中国文物,尤其热爱青铜器。   他热爱中国特有的楹联艺术和篆刻艺术,尤其喜欢用大篆治印,分朱布白,篆刻自己撰的联语。他撰写的楹联,可以说没有吟咏风花雪月、春兰秋菊之作,多为直抒胸臆的短联,如“处事任本性,行文凭真情”、“行应履正,思可通圆”、“正襟读史记,纵酒唱离骚”等等。一幅短联,恰恰可治一朱一白两方印,陈紫峰治印,取法高古,熔秦铸汉,朴厚渊懿,自成一家,布局富于变化,行刀取势自然,韵味无穷。   此外,他还特别喜欢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陈紫峰坚定地认为,《道德经》并不是讲伦理道德的典籍,而是经典的哲学著作,西方所有的哲学家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如老聃的思想精绝奥妙,博大精深。陈紫峰从《道德经》摘句篆刻,如“道之为物,唯恍唯惚”、“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自己还出了两本篆刻集子,一本叫《风笙联语印摭》,一本叫《道德经语录印谱》。   陈紫峰在同文馆的同学,毕业后有的服务于外国公司,有的在驻外使馆当差,还有的王府子弟,留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陈紫峰接过博文斋后,同学们有时把外国公司经理、各国收藏家领到博文斋来购买古董,因而,博文斋的生意越做越好。陈紫峰在店里锻炼几年,陈石胄老先生便将博文斋交给了陈紫峰。老先生每日钻在书房,研究甲骨文,累了就到陶然亭遛弯儿,过着优哉游哉的闲适生活。   陈紫峰接过博文斋,独立经营伊始,便做了较大的改革。首先,花高价买下东邻的三间门脸儿,原来租赁的门脸儿到期,退还房主。搬进新房之前,遵从陈石胄老先生的意图,按照北京民俗,首先“安瓶”。由陈紫峰找来一个新瓷瓶,装满净水,以红绸封口,外贴红签,上书“新乔安平之吉”。家具、货物搬进新屋之前,请来窝脖儿,将多年供奉的“陈氏门中三代宗亲之位”的神主,还有烛台、香炉等供器请进新居,由陈石胄老先生接神、安主,燃香三叩,然后才搬东西。新房进深四间,后面有个小院,光是店面就扩大了三倍。陈紫峰请求叔父同意,在“重张“之时,好好庆贺一番。   重张之前,请来匠人,重新装修了门面,用大红纸,写了《重张广告》:   同仁友好诸位高邻   小店因迁移修整谨定于本月十六重张 敬陈薄酌 恭请光临   诸亲贵友免送花红   博文斋谨识   四月十六为“重张”之日,十四日下午早就搭好了三面的杉木架子,正面高挂红绸大彩球。十五那天“亮张”,开始挂红,即把各界赠送的贺幛,高高悬挂,无非是“鸿图大启”、“骏业宏开”、“青蚨万贯”、“瑞气临门”、“物华天宝”、“日升月恒”……上款都是“博文斋宝号重张志喜”,下款不外是“韫古斋友谊敬赠”。友谊敬贺的还有淹古斋、益古斋、集雅斋、大雅堂、聚宝斋、通古斋、积古斋、鉴宝斋、吉祥阁……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幅贺联,一幅为:博文斋重张志喜,上写:   大都王市财宝敌国   和璧隋珠利食供家   恭亲王敬贺   另一幅是:博文斋重张志贺,上写   陈其宗器   积有古香   学部侍郎宝 熙   学部参事罗振玉  同贺   原来,当年恭亲王欲请陈石胄为掌柜,开个古玩店,被陈石胄婉言谢绝了。事隔几年,陈石胄在琉璃厂开了博文斋,王爷海量容人,不但不怪罪,有时还要到他的店里坐坐,看到中意的青铜器,偶尔也买上一两件。王爷买东西不讲价,看好了,先送到府上,要多少银子,就给你多少银子。陈石胄该要多少要多少,绝不漫天要价。恭王爷见陈石胄老实,就和他交上了朋友。   宝熙和罗振玉也是经常光顾博文斋的朋友,这两幅大贺幛,给重新开张的博文斋增加了光彩。送礼的还有送玻璃挂屏的,送银鼎、银盾的,还有送蒲包的,内装糕点、水果、茶叶……都高高摆在礼台上。   博文斋大门两旁贴着红纸金字大联:开市大吉,万事亨通,门前雇了一伙鼓乐吹手,吹吹打打。陈紫峰新衣净帽,笑容可掬,接待送礼的宾朋。   开张那天,是个大晴天,博文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进门正面的紫檀木雕花翘头大香案上,供奉着三财瓷像:关圣大帝、文财神比干丞相、武财神赵公明元帅,供桌上摆着猪头、羊头、鲤鱼、白酒、馒头和各种时鲜水果,蜡扦底下压着一串串金纸折的元宝、黄钱。吉时一到,拜神仪式开始,由陈石胄老先生燃香膜拜,然后是陈紫峰、账房先生、伙友、徒弟依次行叩首礼,然后请宝熙剪彩。   宝熙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顶戴花翎,神气十足,他蹬着凳子将“博文斋”金字大匾上的黄纸揭去,又把红绸大彩球悬挂在金字匾额上,两条红绸彩带随风飘扬,焕发出洋洋喜气。陈老先生从香炉里将香头拔出,连同几串纸表金裸一同拿到门外焚化,谓之送神。这时,鼓乐同奏,鞭炮齐鸣,参加庆贺的来宾、各位同仁一起向陈紫峰作揖道喜,陈紫峰满面春风,一一还礼如仪。   尔后,陈紫峰请诸位到店堂用茶少叙,接近中午的时候,陈紫峰请大家一同到取灯胡同同兴堂饭庄,设宴招待诸位。自重张之日起,博文斋挂红七天,朋友盈门,顾客往来不断,很是热闹了一阵。   从此之后,博文斋的生意大大地红火起来。   博文斋有别于其他店铺之处,是陈紫峰做了几个外国人的买卖。   开始,他不愿意把稀有的青铜器卖给英国人、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他希望只收不卖,把博文斋的青铜器全部留下,但苦于没有雄厚的财力。他希望中国有实力的人,能收藏几千年前的艺术瑰宝,世世代代传下去,而不至于使它们流落到外国人手里。   重张的第三天上午,博文斋进来一个高大魁伟、黄发蓝眼的外国人,他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一副绅士派头。那人微笑着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站在一个多宝格前,神情专注地看一个青铜方壶,看了一会儿,客气地对跟在身后的陈紫峰说:   “先生,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他怕对方不明白,重复地做着手势。   “当然可以。”陈紫峰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道。   听到陈紫峰用英语回答他,那个外国人非常高兴,极其认真地说:   “先生的英语说得非常好。”   陈紫峰没有心思注意外国人的夸奖,他知道这个壶被他看中了,担心外国人要买走它。   这个方壶造型奇特,工艺精湛。壶下有两条咋舌龙,驮着那壶,壶盖是双层盛开的莲花儿,莲瓣儿中间有一立鹤,展翅欲飞,两侧兽耳环套,通体锈色纯青,苍翠斑驳,是春秋时代的礼器。   外国人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过那方壶的兽耳,左手拈着立鹤,轻轻掀开壶盖,旋即轻轻盖上,欣赏良久,方慢慢放回原处,然后,微笑着问陈紫峰道:   “先生,这个青铜方壶要多少钱?”从英语的腔调判断,他是个美国人。   “对不起,这个壶是非卖品。”   “请您再说一遍。”外国人微笑地看着陈紫峰,耐心地说。   “这件东西是供大家欣赏的陈列品,不是卖的。”   “我认为我是站在商店里,而不是站在博物馆里。”外国人严肃却不失风度地说,“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您就是商店的老板,我相信您会卖给我的。”   陈紫峰脸一红。   外国人步步紧逼,问道:“请问,这个壶要多少钱?”   “要价四千五百大洋,一块不少!”这个价钱,是正常卖价的三倍,陈紫峰想拿大价钱把他轰走,没想到外国人居然没有还价,同意买了,他随身带着银票,当即交了款。话已出口,陈紫峰只得叫徒弟找来锦匣装了,眼瞅着外国人把方体莲瓣立鹤兽耳龙负青铜壶拿走,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卖出一件就少一件,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   外国人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回过头来问陈紫峰:   “请问先生贵姓?”   “敝姓陈。”   “陈先生,您的英语说得很好,生意也做得很好。”他往上拎了拎手中的锦匣,笑了笑说:   “这件青铜器,您卖得价钱很高,这个我知道。不过,当我把它拿到美国去,还会卖更高的价钱,这真是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品!”说完,大步向外走去。   几句话说得陈紫峰心里痛楚难当。这件国宝,从祖先的手工制作出来,历经两千多年沧桑,完好无损,在我手里只换了区区四千五百块银洋,就让这个美国人拿出中国,永远再不会回来了。陈紫峰的热泪不禁涌上眼眶,语音低沉地说道:   “先生请留步。”   美国人站住,回过头来,用闪光的蓝眼睛疑惑地看着陈紫峰。   “我有件事情,要先生帮忙,请不要推托。”   “非常高兴为先生效劳,不知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想为您的青铜方壶拓张拓片。”   美国人不解地耸耸双肩。   陈紫峰详细地解释,他要用墨,把青铜方壶的图形、纹饰拓印在纸上,留下做个纪念。   美国人詹姆斯竟然同意了。   他跟随陈紫峰来到后面的书房,小书房窗明几净,古书溢香。陈紫峰请詹姆斯坐,叫人献上茶来,自己打开锦匣,取出青铜方壶。陈紫峰告诉詹姆斯,传拓是一门古老的技术,用墨把碑墓志、石刻造像、古陶砖瓦、青铜铸器、古代钱币、殷墟甲骨上面的图形、文字、纹饰印在宣纸上,以便保存、收藏、展览或者翻印出书。   说完,陈紫峰为青铜方壶拓形。他首先找好角度,尔后用墨笔准确地画了一张方壶的草图,再将拓纸铺在草图上,用铅笔将草图描出,然后拿沙袋把方壶稳固在桌上,再将蘸有白芨水的拓纸从壶腹中间上到器体上,他用的是牛角人发制的打刷,小心翼翼地轻轻传拓,良久,待拓纸平稳地贴在器物上,凹凸的纹饰清晰地展现出来就开始上墨,上墨用的是真丝薄绸内包棉花的朴子,朴子大小不同。   陈紫峰拓完壶体,揭取下来,依次熟练地拓兽耳、壶盖、圈足、卧龙……待他把整个青铜壶拓完,一个完整的方体立鹤莲瓣兽耳龙负青铜壶图形展现在詹姆斯眼前:庄重肃穆,古朴典雅,双龙栩栩如生,莲瓣亭亭盛开,立鹤展翅欲飞。   詹姆斯为陈紫峰精湛的技艺所折服,他忘记了喝茶,直看得目瞪口呆。待陈紫峰拓完,他连连称赞道:“妙极了,简直是妙极了!”詹姆斯诚恳地表示,愿意和陈紫峰交个朋友,陈紫峰欣然同意。詹姆斯临走说,他回国后,要为青铜方壶拍张照片,给陈紫峰寄来,陈紫峰表示感谢。   送走了詹姆斯,陈紫峰久久地看着青铜方壶的拓片,若有所失。   那天中午,陈紫峰没吃午饭,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一直呆到黄昏时刻。晚上,陈紫峰为博文斋定下了几项不成文的规定:   一、 稀世珍品,只收不卖。   二、 凡卖出之青铜器都要留下拓片。   三、 外国人来本店买青铜器,只卖给他们宋元人仿制的新铜器,不卖夏商周三代、战国、秦、汉时期的旧铜器。   晚饭时候,陈紫峰把自己的想法和叔父说了,叔父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意见。   陈紫峰接过博文斋,顺利地经营了十年。 法帖   今年春天,店里来了一个布袍烂鞋的老者,六十多岁的年纪,瘦长的脸,留着长须,戴着无框的水晶眼镜,灰色的长衫皱皱巴巴,右手袖口还有一块墨迹。这人进店,一不看书法,二不看画儿,一头扎在法帖堆里。老者挑选了《淳化秘阁法帖》  那老者双手捧着碑帖翻看,久久不肯离去。   琉璃厂古玩铺的不断收购,使东西晓市的明清时代的破旧字画越来越少,价钱却越来越高。这天,萧敬之和田守成起大早到西晓市转了两个时辰,也没买到一张可心的画儿,两个人走得又累又饿,萧敬之对田守成笑道:   “咱哥俩吃完早点再回去吧。”   二人在条凳上坐好,要了四个油饼,两碗豆腐脑儿。   “一碗不要辣椒,一碗多加辣椒!”萧敬之喊道。   “好嘞!”卖豆腐脑儿的爽快地答应着,及时端上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儿。   萧敬之把一碗白的递到师弟面前,看着自己那碗,上面红红的一层辣椒末,他咽口唾沫,对摊主说:   “请再来点辣椒!”   “嘿!”摊主端来一碗红彤彤的辣椒,“给您,您自己随便调!”   萧敬之舀了满满一汤匙辣椒末,放在碗里,用匙儿搅了几下,一碗豆腐脑儿都变成红色的了。   萧敬之一边吃,一边笑着对田守成说:“我这人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辣椒。”   田守成见萧敬之高兴,看看左右无人,就大着胆子说:   “师兄,要不咱们也买几张假画儿试试,看能不能行?”   萧敬之停下汤匙,收敛笑容,瞅着田守成的眼睛说:“别忘了师父说的,咱们凭眼力挣钱,不能蒙人。”   “不收假画,真画又收不到,可卖什么?”   “我正想和您商量,”萧敬之从长袍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头上的汗水,和蔼地说:   “我想让您到天津、上海、苏州去收旧画——让兄弟您多多辛苦了。”   “师兄跟我还用客气?明天我就动身。”   第二天,萧敬之亲自到前门火车站,把田守成送上去天津的火车。   四天之后的早晨,韫古斋刚刚拉下栅板,田守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背着一包袱旧画。长生马上接过画来,拿掸子给师叔掸去肩上、鞋上的尘土,萧敬之亲自给师弟沏茶。   田守成喝着茶,慢悠悠地讲述在天津三不管买画儿的经过:“我在摊儿上看画,有个人在我身旁站着,一动也不动。我讲价钱,他在一边儿看。看我买了五张画儿,他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儿……”长生听着,解开包袱,一轴轴把画儿打开,用画叉挂在墙上,萧敬之看着一幅画,直皱眉头。田守成觉察到师兄神色不对,停止讲述,问道:   “师兄,是不是这画儿不对?”   “守成,您看这张蒋廷锡的牡丹!”   田守成放下茶杯,注意听师兄说话。   “蒋廷锡的逸笔花卉,色墨并施,简略素雅,神韵生动。蒋先生写生花树,点缀坡石,无不超绝,您看这几笔。”萧敬之走过去,指了指画幅右下方:“这山石,勾勒力弱,点染得也欠潇洒,我看是张仿画。”田守成说道:“说不定是马元驭仿的呢。”   萧敬之说:“蒋西谷与马元驭二人是莫逆之交,画风又接近。廷锡之画,多为元驭代笔,蒋廷锡盖章,落款,因马元驭达到了蒋廷锡的水平,又得到蒋的认可,代笔也就是真品了。你看这画儿上的三朵牡丹,皆作献媚状。师父常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蒋廷锡是包文正一样的人物,刚直不阿,秉公执政。马元驭与蒋公,知性常居,两个人都不会画出这样俗气的画来,这是乾隆时期的仿品。”   田守成听师兄说得有道理,低头不语。半晌,放下茶杯,擦着脸上的汗水,叹口气说:“我当时买画心切,卖画儿的把我领到他家,说他舅舅是个太监。咳,我上了他的当了。”   “师弟忘了,师父常说,遇到编造故事的一定要加倍小心。”   大家正说着话,店门响处,盛王爷走了进来,萧敬之、田守成急忙起身让座,长生早已沏上茉莉花茶,萧敬之与王爷寒暄。盛王爷也不接茶,也不搭话儿,两只眼睛望着刚刚挂在墙上的牡丹出神。田守成怕盛王爷评论这张画儿,自己低下头去,萧敬之也不敢多说话。   盛王爷看了一会儿,喝了口茶水,对萧敬之说道:   “这幅蒋西谷的牡丹,我要了。”   “这张画儿您还是……”   “怎么?嫌我赏的银子少?”   “我不敢那么说,我是说,这画儿……”他不想卖这画给王爷,又不敢说画儿是假的。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王爷看着是真的,若说是假的,是不承认盛王爷的眼力,他会不高兴;二是你说这张是假的,好,那这么多年,我买了你们那么多画儿,说不定有多少假的呢!所以,话在萧敬之嗓子眼里转了又转,就是没法说出来。   盛王爷对墙上的牡丹喜欢得了不得,回过头问道:   “痛快点说,要多少钱?”   萧敬之半红着脸说:“王爷看好了,您随便赏。”   “给你两千银子,怎么样?”   “两千多了点吧?”   “多点少点,就这么着了,给我卷上。”看那意思,盛王爷生怕这画儿让别人抢了去。   原来,这位盛王爷是清室遗老里百里挑一的人物。大清王朝颠覆之后,王族贵胄,十有十个只有花销,没有进项。排场照旧,坐吃山空,唯有盛王爷,专和民国要人打交道。北京政府的达官显贵,各大财阀,他们不仅财力雄厚,还要附庸风雅,于是就收藏历代古董,购买明清字画,尤其争相购买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名人字画。他们很少有人真的懂画儿,有人不敢到古玩铺买,怕买到赝品,蒙去大洋,又丢不起人。知道盛王府卖画儿,觉得他卖的画不会有假,买他的画心里踏实。当然,卖画的事儿,都由管家出头。经手的多了,盛王爷对书画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因为在韫古斋买画儿放心,所以并没细心察看。   长生赶快取下画来,用画盒装了,盛王爷叫从人接了,对萧敬之说:“银子明天送来。”说罢,主仆二人回府去了。   这回田守成在天津买了七张画儿,其中有两张破一点的,连路费,花了不到两千大洋,最给人填堵的就是这张假画,偏偏这一张假画就卖出了全部成本。田守成想,还是卖假画挣钱!但是,他敢想却没敢说。他看到师兄托着下巴,默默地坐在官帽椅上,良久无语,知道他是因为卖给盛王爷一张假画深感不安,他甚至忘记问候远道回来的师弟吃没吃早饭。田守成早就饿了,他想起五天前的早晨,和师兄在晓市旁边喝豆腐脑儿吃油饼的情形,禁不住咽了口唾液。   萧敬之忽然抑郁地说:“记住,下次盛王爷再来买画,一定少要价,把欠人家的补报回去。”说罢,站起身来,微笑着对田守成说:   “走,师弟,咱俩到都一处吃烧麦去!”   两个人从琉璃厂东口经一尺大街向东,走杨梅竹斜街,一路直奔前门大街。走到大栅栏西口,看见了姚以宾,三个人打了招呼,姚以宾说:“走啊,吃烧麦去!”一同过横道,来到都一处,三个直接上楼,雅间里坐了。   过卖笑脸迎上来,擦抹桌案,萧敬之要了两屉葱花猪肉烧麦、一大盘炸三角、一大碗酸辣汤,跑堂的摆好姜醋碟,萧敬之笑着要辣椒,不大一会儿,烧麦和炸三角上来了,还端来一小碟油炸辣椒。都一处的烧麦皮儿薄馅儿大,隔着皮儿能看见里面红色的肉和绿色的葱花。田守成头一次到都一处吃饭,心里头畅快,听说当年乾隆爷三十下晚在都一处喝过酒,说不定就在这雅间里头呢。   此刻,他早把蒋廷锡的假牡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姚以宾嚷着要酒,萧敬之只好又要了一盘马连肉,半斤烧酒。萧敬之和田守成都不喝酒,姚以宾强给一人倒了一盅,萧敬之笑着,又要了一小碟油炸辣椒。   三杯下肚,酒酣耳热,姚以宾对萧敬之说:“兄弟,行里人都说您鉴别古画儿的眼力好,我想跟您长长见识,你说说,这仿画儿都是怎么仿的?”   萧敬之笑笑说:   “大哥过奖了,我知道的也有限。现在人们把作假画,一律说成仿画,其实不然,细分起来,作假分摹、临、仿、造四种方法。摹是把绢、薄宣纸盖在古画儿上面,一笔不差地勾画下来,多用于工笔人物、工笔花鸟,摹出来的作品,和真的一样,但不是一口气儿画出来的,必然显得拘泥迟滞、气势不贯。”   他吃了口菜,接着说:“临是把古画儿放在案上,也兴许悬挂墙上,边看边画,按照原画儿的章法、用笔、用墨和设色,描绘出来,多数用于写意画和行草书。仿,没有一定的稿本,摹仿原作品笔意,画出或写出古人的神韵来。因在仿前下工夫研究原作,仿画时灵活而不生硬,力求神似,不求形似。”   “北京现在有几位仿明清大名家的高手,他们都有极高的艺术造诣,精湛的笔墨修养。画家在仿画之前,反复揣摩原作,有的原作早已烂熟于心,如何布局,如何用笔,做到胸有成竹,挥笔作画,也是酣酣畅畅画出来的,绝不是一笔一笔描出来的,他们仿的假画绝对可以乱真,把假画和古人的原作放在一起,真正的行里人都难辨真伪,更何况外行人?造,指的是凭空伪造。造画都不管原本面貌如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多以书法为多,然后落古代名人款识,多是冷名书家,如包文正公、史可法,他们的书法作品传世极少,难辨真伪,让你没法对证。”   萧敬之喝了口酸辣汤,接着又说:“北京几位仿画儿的高手,仿出来的古画儿能够乱真。他们用的是康熙时的宣纸、雍乾时的老墨,连印泥都是二百年前的,盖的假印章和真的丝毫不差,然后再装裱、作旧,这样的假画和真品毫无二致。”   姚以宾放下筷子,认真地问:   “这画儿的真假,到底怎么个鉴别法儿?”   萧敬之往自己的小汤碗儿里加了两匙儿辣椒,美美地喝了一口,侃侃说道:   “鉴定书画不是件容易的事,能耐都是日积月累学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唐宋元明清,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好作品见的多了,反复琢磨,记住名家的精神面貌,他的画儿独到之处在哪里?人们常说,砍的没有旋的圆,你临得再好,也不如原作。中国画讲究的是气韵生动,以形写神,师法造化,迁想妙得,凡是大家,都有其与前人不同的独创之处,他画起来痛快淋漓,无所顾忌。仿画的就不同了,他心里总是嘀嘀咕咕,生怕画走了样儿,好像有条绳子拴着他,这样,必然束缚了他的手脚,画得再像,也能有看出不对的地方。”   萧敬之停了一会儿,夹了一个炸三角,放在小碟里,接着说:   “鉴别书画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平心静气,不可心气浮躁,不要被其他因素所左右,避免一切先入为主的杂念,更不要听卖画儿的讲故事。”   田守成听了,先红了脸,低下头去,萧敬之自知失言,忙说:“还要看纸张、印鉴、墨色、印泥……”   姚以宾听了半天,半懂不懂,其实,他真正关心的不是学问,而是挣钱的方法和假画儿的行情。于是,他把话锋一转,说道:   “自从民国初年之后,咱们北京的大人物、总理、将军、总长、次长,他们的银子堆成山,偏都要收藏明清字画儿,还有些小官儿,为了巴结差事,也买来画儿送礼。明清名人字画成了抢手货,真的没有那么多,作假的自然兴起来了。好多卖画儿的古玩铺,都找高手制作假画儿卖,眼看着别人卖假画儿赚了大钱,兄弟怎么就不卖假画呢?”   萧敬之诚恳地说:“我也不敢说韫古斋一张假画都没卖过,不过,我尽量不卖假画。卖假画是能多挣几个钱,大哥,您说挣钱挣多少是个多?这年头有吃有喝就齐了,我不能为了挣钱,卖倒了韫古斋的牌子,那样对不起师父。”   姚以宾鼻子、眼睛挤在一起,点头笑道:“兄弟说得有理,佩服,佩服。”其实,在心里却早打好了主意,他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也开个画店,专门儿卖高仿的明清字画儿。姚以宾心里畅快,瓶里的酒全喝干了,意犹未尽,伸手将两位的酒端过来,一扬脖一杯,酒喝干了,脸色却越来越白。   萧敬之见大家吃饱喝足,叫过过卖来算账。姚以宾嚷着:“我来,我来!”掏了一气,没掏出大洋来。萧敬之早拿出两块大洋,惠了,见桌上还剩下半屉烧麦,又要了两屉,用蒲包包了,给长生他们带回去。下楼过横道,走了不远,姚以宾上同仁堂给胖老婆买药去了。萧敬之与师弟回店,路上,回头看看没人,对田守成说:   “师弟,以后咱们可绝不卖假画了!”   “师兄,我记住了。”   回到韫古斋,已是中午时分,长生他们正在张罗吃午饭,饭桌上摆好了白面馒头、炒西葫芦和小米粥。田守成说:“正好。”忙打开蒲包,徒弟们看到葱花猪肉烧麦,一个个乐不可支,他们都放下手中的馒头,抄起筷子去夹烧麦。萧敬之和田守成会心地一笑。   萧敬之还没有成家,和田守成住在店里,每天由徒弟轮流做饭。萧敬之和师弟、徒弟们吃的饭一样,从来不单吃,所不同的是,他面前总是有一碗炸得稀酥的红辣椒。萧敬之平时最注意不糟蹋东西,即使有一个辣椒籽掉在饭桌缝里,他也要拍一下桌子,把它震出,筷子头上沾了唾液粘起送进嘴里。在他的影响下,徒弟们没有一个敢糟蹋一粒粮食。萧敬之说小气比谁都小气,若是大方起来,几百、上千的银子,白白打了水漂,他连哼都不哼一声。   前年的正月初十,正是逛厂甸人如潮水的好时候,萧敬之叫长生在门旁放张桌子,上面摆了几本法帖和明人的山水册页。傍晌午的时候,从人流中挤上一个人来,三十一二岁,清瘦的面孔,手里捧着四五本古旧的法帖,他翻看摊上的《好大王帖》,问长生要价多少,长生回答:“十元。”瘦子面有难色,良久,对长生说:“请您掌柜的说话。”长生喊来师父,瘦子很不好意思地对萧敬之说:“我非常喜欢这本碑帖,可惜我带的钱都买了法帖了,我怕让别人买了去。如果,如果您能信得过我,我就先拿走,明天给您送钱来,保证差不了事儿。”   萧敬之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那人笑呵呵地拿走了法帖,到现在二年多了,杳无音信。大家偶尔想起这件事儿,长生感慨地说:“可惜那本《好大王帖》了。”   萧敬之则豁达地说:“我不那么看。比如一个馒头,你吃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扔在垃圾堆里,那半拉馒头就算糟蹋了,真正可惜。那本《好大王帖》并没有烧毁,撕掉,是被别人拿去利用了。在咱这儿看是没有了,可在他那儿看正有用呢,我说这就不算可惜。”   长生听了,不敢再说什么。   令人不解的是,今年春天,店里来了一个布袍烂鞋的老者,六十多岁的年纪,瘦长的脸,留着长须,戴着无框的水晶眼镜,灰色的长衫皱皱巴巴,右手袖口还有一块墨迹。这人进店,一不看书法,二不看画儿,一头扎在法帖堆里。老者挑选了《淳化秘阁法帖》,这是十卷本的一套丛帖。淳化是宋太宗赵光义年号,秘阁是帝王藏书之所。淳化三年,宋太宗将秘阁所藏历代法书,命侍书学士王著编辑,标明为“法帖”,并摹刻在枣木板上,拓印赏赐大臣,历来学者将此丛帖称为“法帖之祖”。后来,木板毁于火灾,宋代重辑,明代颇多翻刻。韫古斋的这套阁帖,是康熙年间西安刻的,标价二百大洋。那老者双手捧着碑帖翻看,久久不肯离去。萧敬之见老者爱不释手,且面有难色,便主动上前问道:   “老先生,您看的这套法帖合您的意吗?”   “这阁帖正是我要找的,可是今天我没带钱来。”   长生立刻警觉起来,这老头长得精瘦,和那年的骗子特像,说不准他们是亲爷俩呢。他怕师父再次受骗,一个劲儿地给师父递眼色。   萧敬之并不看长生,他微笑着对老者说:“老先生需要,就请拿走,钱的事儿不忙,改日得空儿,您再送来。”   老者毫不客气地说:“那我就拿走了。”   说完,抱着一摞法帖走出门去。   长生心想,这下完了,这个老头准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来了。可是,师父决定的事儿,他不敢多言多语,只有暗暗盼望老头早点儿送钱来。   日复一日,一个多月过去了,不见老者的踪影。转眼到了盛夏,这天,酝酿了一上午的乌云,把天空塞得没有一丝缝隙,风从高空吹下,马路上尘土扬起,整条街变得朦胧灰黄。沉闷的雷声接连不断地从天边滚过,在远方炸响,雷声轰然逼近,于彤云上飞快地划着闪电,饱满的雨点砸在琉璃厂的土路上,街道蒸腾起白气。突然,一声震天巨响,乌云崩塌,骤雨倾泻,大雨如注从天降下,雨声哗哗震响,像瀑布一样躁乱。门前的阴沟被雨水灌满,脏水横溢,街上空无一人。   雨天的店铺,昏暗阴湿,店堂四壁垂挂的意境高雅的字画,有如蒙尘的珠宝,失去了往昔的奇光异彩,收敛了激情撼性的艺术魅力,只能在黯淡的寂寞中展示自尊。书案上堆放的灰黄色的法帖散发着陈旧的香气,潮湿的空气,显得更加深沉凝重。长生和师弟不断打着哈欠,企盼着快点吃中饭,其实,他们的肚子都不饿,只是感到无聊。古玩店的人们就是这样,越忙越高兴,客人多,卖钱好,老少爷们儿个个倍儿精神;相反,若商店冷清,无论掌柜的还是伙计、徒弟,大家便全是一个模样,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旋风把店门吹开,旋即闯进一个人来。来人的夏布长袍被大雨淋透,灰色变成了黑色,那袍紧紧贴在他身上,使他那修长消瘦的躯体凸凹分明,能看到一根根支棱的肋骨。他的头发被雨水粘在脑瓜上,稀少、杂乱、闪着水光,酷似一只落汤鸡。雨水从那人头发上、脸上流下来,那人用鹰爪一样的瘦手抹了把脸,长生一看,惊叫一声:“是他!”他马上拿过一条干毛巾,递给老者,让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老者擦干了脸,大叫“掌柜的呢?”   “您先请坐,我这就去请师父。”   师父在斜对过儿的博文斋和陈紫峰聊天,被大雨隔在那儿了。长生脱了布鞋,绾起裤脚,随后抓了把温州油纸雨伞,冲出门去接师父。萧敬之听说买阁帖的老者冒雨来店,急忙跑回来。老者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脚下汪着一摊雨水,旁边放着个浇湿的黑色布袋。   萧敬之匆匆打个招呼,急忙跑到后屋,取来自己的长袍,请老者换上。老者当着众人脱下衣服,光着脊梁,换上干衣,兜里掏出眼镜来戴上,就开始拧他的长袍,雨水哗哗流了一地,萧敬之和他说了两句话,不知他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他拧完衣服,抖开,搭在椅背上,哈腰从地上捡起布袋来,递给萧敬之:“给你,这是三百大洋。”   萧敬之说:“咳,什么时候送来不行?偏赶上个大雨天!”   “我来的时候还是个响晴的天,谁知道说下就下了。”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萧敬之叫徒弟给老先生泡茶,老者喝了热茶,苍白的脸渐渐有了暖色。老者喝光了一壶茶水,说道:“饿了。”   萧敬之说:“就请在小店用便饭吧。”   “你们有酒吗?”   “没有。我叫长生去打酒。”   “饭菜好坏不拘,没有酒不行!”   老者打破了店里的沉闷,长生乐呵呵地出去打酒。萧敬之告诉徒弟:“拿着食盒,到延寿寺街给老先生买两个炒菜。”   “我要酱猪爪。”   “那就买两个酱猪爪。”   不一会儿,酒菜买来了,雨还在下。因为没有顾客,萧敬之就请老先生在店堂里吃午饭。萧敬之滴酒不沾,恭敬地给老者斟酒,自己倒了一杯香茶陪客。老者对桌上的饭菜不屑一顾,他伸出鹰爪一样干硬的手,刀住通红的酱猪爪,一手抓着酒杯,吃一口稀烂的猪爪,叭唧叭唧地嚼,又吱地喝一杯酒,他越吃越喝越来劲,索性脱了精湿的布鞋,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大嚼。他那双被雨水浸泡已久的脚掌,白得像宣纸一样,多少有些气味。   萧敬之问了几次:“老先生贵姓?”老者回答:“姓章。”萧敬之以为姓张,见老者嘴里忙着吃喝,无暇说话,遂不多问。老者啃猪爪啃得很细,也很快,萧敬之刚刚吃下一个馒头,老头儿的两个猪爪就剩下零零碎碎的一堆骨头了,一斤白酒半滴没剩,全送下肚去,他喝白酒就像喝水一样。吃完喝完,老者的脸上有了血色,掀起大褂的下摆,擦擦手,穿上那双湿鞋。   看看外面的雨住了,老者起身告辞,他对萧敬之说:“我看你还够个朋友。”萧敬之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挺肥大。老者拿着自己的湿衣服,甩甩搭搭地走了。   以后老者经常光顾韫古斋。他既不买帖,也不买画儿,来了就是聊天,赶到中午,就要一斤白酒,两个猪爪,吃饱喝足,红光满面,打着饱嗝,站起就走,临走还是那句老话:   “我看你还够个朋友。”   每次,萧敬之都陪着老者吃完喝好,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外,并真诚地说:   “得空儿您再来聊!” 彩碗   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一摆出来,人们呼啦一下都被吸引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窜货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伸长脖子细看,只见大海碗云龙图案密布,配以海水江崖,用红、黄、绿、褐、紫等色做釉上彩,和釉下青花结合,异彩纷呈,浓艳热烈。   七月炎暑,烁火流金,炽烈的太阳释放出强大的热量,蔚蓝的天空被烤成灰白色。中午,路上断了行人,只有大树在路旁孤立,它们的叶子仿佛被吸干了汁液,蔫蔫地粘在枝条,垂挂在树干上。   姚以宾的多宝阁不敢开门,怕屋里灌进热气。关上门又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儿风,热得姚以宾破例扔下手中擦瓷器的皮子,脱光上衣,使劲地摇着纸扇。   当了掌柜之后,最为要紧的是支撑门户,挣出钱来,好在琉璃厂站住脚跟。进入琉璃厂和串胡同打小鼓儿绝对不同了。打小鼓尽和老头子、老大妈打交道,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哄弄了,收来的都是仨瓜俩枣的玩意儿,值不了多少钱,就是买错了,也赔不上什么。   在琉璃厂开个铺子可不是简单事儿,你要是满嘴的外行话,能让老行家笑话掉大牙!因为这趟街,一百家儿有九十家儿的掌柜是学徒出身,半路出家的很少,这琉璃厂东口,也就是博文斋陈家和自己是半路出家。   这行人太注重面子,行里头,谁家要是打了眼,花大价钱买了假东西,那就算彻底栽了,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姚以宾接过的这个店,老掌柜姓铁,就是因为买东西打了眼,没脸在琉璃厂混下去了,才把多宝阁兑给姚以宾。   姚以宾听说,行里有人买了假东西,若是瓶瓶罐罐就偷偷砸了它,免得看着心里堵得慌。若是书画、碑帖,就蔫不唧的烧了完事儿。这铁老先生,因为买了个宋钧窑洗子,自以为得了宝贝,大张旗鼓地拿到窜货场去窜货,同行人看了,没有一个投标,老先生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自己打了眼了,二话没说,把那个洗子包起来,低头走回多宝阁,从此闭门不出,只是在门上贴了二寸宽的小纸条:   “本店出兑”。   正好姚以宾在年前买大柜,得了青花大龙盘,年后卖了三千大洋,就大着胆子闯进店去,和铁老先生商量接过多宝阁。姚以宾反反复复,和铁老先生谈了三天,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老先生急了,说:你这个年轻人办事怎么这么不痛快?能行就办,不行就吹。我没有闲工夫跟你磨牙!   姚以宾嬉笑着说:有事慢慢商量,您怎么这么大的脾气?铁老先生说:实话跟你说,我因为打了眼,没法儿在这条街混下去了。要不价,说死我也不离开这个店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经我手买下的,眼看着盘给别人,比摘我的心都难受啊!说着,老人眼睛里闪着泪花。   姚以宾说:就您这两下子都……下边的话没敢往下说,他想说,我的心里更没底儿!老先生早看出他是个外行,不客气地说:告诉你一句实话,我这些货,没有一件假的,你就是闭着眼睛卖,也大大的挣钱!姚以宾见老先生说得诚恳,狠了狠心交出了三千大洋,另欠一千,打了欠条。   姚以宾心想:反正这三千银子是白捡的!这个店若是真赔了,那一千也不给他了,我顶不济再去打小鼓儿!交出银洋,姚以宾心里空落落地,他在地中间直转磨磨,皱着眉头盘算:这个古玩行高深奥妙,有说不完的学问,说了归齐,也就是两种能耐:一是要懂古玩,有眼力,有知识,这个我可以慢慢学;二是要有心计,会做生意,这个我不用学,就凭我四年打小鼓儿收破烂儿的经验,动心眼儿,耍嘴皮儿,讲买讲卖,比这个铁老先生强上百倍,现在最提心的是买了假货。   铁老爷子打了眼,怕丢不起人,我不怕丢人,就怕赔不起钱。不能这么让老头走,再留他两天,给我讲讲古玩知识。于是,姚以宾说:老人家,不瞒您说,我干古玩这行还是新干,还要向您请教。   铁老先生说:刚见面一听您说话,就知道您不是行里人。老先生在给他讲古董知识之前,先叹了口气,说:打了一辈子雁,末了还让雁鹐了眼!然后他问道:这行的学问大了,您想学什么?姚以宾说:我想先学学怎么鉴定瓷器。怎么看款?他想起年前从西裱褙胡同胖子家买的一大柜东西,挑出两块大清康熙年制的青花九龙大盘,凭的就是盘子底下的六字款。   铁老先生告诉他:鉴别瓷器,不能先看款。拿过一件瓷器,先看它的器型,器型不对,底下的款儿连看都不用看。在看器型的同时,就掂出了重量,行话叫手头。器型、手头都对了,翻过来看胎儿,不管圈足、平底,都会露出胎儿来。然后慢慢研究它的花型、画篇儿,最后才看款儿。   姚以宾问老先生:您有时说器型不对,手头不对,那什么样的对呢?   不同朝代有不同的特点。一天一天地学,一样一样地记,见的多了,才能记住。   有没有最简便的办法,辨别官瓷器的真假?   比方说,这里有两个青花龙纹天球瓶,一个是乾隆官窑,一个是现在仿的,两个完全一样,你怎么辨别真假?   官窑的瓷器是供皇宫用的,皇家制造瓷器,不计成本,工匠兢兢业业地制作,做不好要杀头。后人仿制是为了挣钱,心浮气躁,不可能画得那么踏实。   假设仿得八九不离十,您怎么看?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   老的发的是宝光,柔和稳重;新的发的是贼光,有火气。   姚以宾追问:有没有办法去掉浮光?   有。用皮子蹭,用茶水泡,时间长了,都可以去掉浮光。   姚以宾没记住别的,唯有把如何作旧的事儿记得扎扎实实。   铁老先生抓着天擦黑儿的时候,带着银子离开了经营多年的老店,回老家去了,临走,没有人给他送行。老头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内心伤痛。   姚以宾接过多宝阁,他除了铁先生留下的真东西之外,再不进老货、真货,他想进假货。第二天一早,姚以宾偷偷到前门德泰瓷器店,这个瓷器店专卖仿造明清官窑的瓷器,为婚嫁陪送之用。   姚以宾在店里转了好大半天,他看好了仿大清康熙官窑青花松竹梅纹小壶。此壶以松树为柄,竹节为流,梅干为纽,设计巧妙,壶的形制,玲珑别致,白地细腻,青色深蓝,两者对比,给人以凝重明快之感。可以说,人见人爱,看上去是一件既实用又美观的标准官窑瓷器。姚以宾看了好大半天,最后,拿着小壶,直接找到商店经理,经理请姚以宾坐了,姚以宾把小壶放在桌上,问道:   “这把壶,开价多少?”   “高仿瓷器,价钱高点,十元一把。”经理和气地回答。   姚以宾又问:“这样的壶,您还有几把?”   “我们在景德镇有瓷窑。”姚以宾明白了经理话中的意思:要多少有多少。   姚以宾皱着眉眯着眼,思索一会儿,说道:   “今天,我买四把,不但不跟您砍价,还要翻翻儿,每把给您二十块大洋。不过,有个条件,从今天起,这种小壶贵店就不能再摆了,过些日子,我再买四把。”   经理点头同意,两人顺利地达成了协议。经理请姚以宾挑好了小壶,让小伙计包好,收了大洋,笑道:   “让小伙计给先生送到宝号?”   姚以宾摆摆手说:“不必了”。   姚以宾拿回四件小壶,按照铁老先生的真传,手里拿块熟好的牛皮,平时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蹭。两个伙计,谁也别想闲着,每人手里拿一块皮子,有事儿没事儿,都给他蹭小壶。蹭上几天,就放到后院的小缸里泡,小缸装满浓浓的红茶水,直到把仿大清的新瓷器的浮光完全弄掉,然后在明显的地方摆上一个,这个卖出去了,再摆上一个。左邻右舍看见他窗户里摆的老是那件,却不知他已经卖出好几个了。   姚以宾接过多宝阁之初,一连五天没开张,他有些心慌,后悔不该盘过这店。他早就听说这行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后来的事实,证明这话没有道理。古玩铺谈不到半年不开张,连半个月不卖货的时候都少有。姚以宾开店的第六天,就卖出一刚刚做完旧的松梅竹小壶,开价二百二,一百五十块成交。他算计一下,一袋兵船面才三块大洋,好家伙,卖掉一个小壶,就能买五十袋儿面,一家儿四口,二年也吃不完。   姚以宾一家儿人,早已不吃棒子面窝头了。   姚以宾过得更是自在。他熟悉京城的爷们,讲究的是“一口京腔,两句二黄,三餐佳馔,四季衣裳”。从前,四者中他只占一样,就是会说一口京腔,二黄不会唱,也不学它,吃得不好,穿得也破破烂烂。做了掌柜之后,腰里的跟头褡裢满满的,他开始讲究吃喝穿戴了。   现在正是炎热的盛夏,他穿的是纺绸大褂。吃的自不必说,每天三顿酒,中午一定要到前门都一处喝酒,吃马连肉、葱花猪肉烧麦,每天都喝得小脸煞白,腆着肚子走回来,坐在红木圈椅上喝茶水。姚以宾的脸变圆了,肚子也鼓了起来。在街上走路的时候,喜欢扬脸撇嘴东张西望,两只胳膊甩得老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然而,他并不满足。在他的东边,萧敬之的韫古斋两间门脸儿,三进深的房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斜对过儿陈紫峰的博文斋,三间门脸儿,四进深的房子,人家不用磨,不用蹭,稳稳当当,挣了外国人的大钱。不知怎么的,姚以宾一见别人挣钱,自己就觉得不舒服,比拉痢疾都难受。   姚以宾内心深处,还有更大的烦恼扰着他,令他无法安生。早打扔下小鼓儿,穿上干净长袍时,他就开始厌烦起自己的胖老婆来,厌烦她那身胖得令人望而生厌的肥肉,那头乱蓬蓬的灰黄毛和那深深下陷、黯淡无光的小眼睛。自从当家的当了古玩铺掌柜,这娘们儿乐得整天合不上嘴,总是露着一口凌乱的黄牙逢人便讲:“你知道吗?大小子他爸在琉璃厂当了大掌柜的了!”嗓门儿高得好像吹喇叭,把唾沫星子喷到人家脸上。对方一边擦脸,一边回答:   “知道——您不是说了四五遍了吗?“   胖老婆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心里记不住几件事儿,就是知道吃,还是会吃不会做。蒸窝头蒸惯了,发面蒸馒头不会对碱,不是碱大就是碱小。碱大了蒸出的馒头和窝头一样焦黄登硬;碱小了,蒸出一锅又酸又硬的死面疙瘩。左右不灵,最后只好买馒头,买烙饼吃。这娘们儿手里有钱,也不知道给自己买一身漂亮点儿的衣服穿,更提不到买胭脂买粉儿了。   晚上,喝完酒,姚以宾醉醺醺地,睡得很晚,胖老婆早已鼾声雷动。睡到后半夜,胖老婆出去解手,回来捅捅丈夫,见熟睡的姚以宾没有响应,胖娘们儿也就不再捅他,翻过身去,又呼呼地坠入梦乡了。   紧闭着眼睛的姚以宾并没有睡着,他正翻江倒海想心思,他一心想娶一个年轻的小老婆。姚以宾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漂亮的可心人:第一条是身材苗条,他最厌烦的就是肚大腰粗,胖得溜圆的女人。第二,那人有一头乌黑的美发,他不喜欢胖老婆那样的黄灰色的头发。第三,她的瓜子脸有红似白,又白又嫩又水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对比之下,胖老婆无一可取之处。多少天来,姚以宾干脆不碰她一下。他心中的美人好比是白面煮饽饽,胖老婆就是棒子面窝头。有了三鲜馅儿的煮饽饽,绝不会吃棒子面的窝头,谁都一样。煮饽饽暂时没有,宁可饿几顿不吃,也不再啃窝头!   后来,姚以宾说晚上在店里记账,就搬到店里去住了。   晚上,长夜难捱,姚以宾就到皮条胡同去荒唐。   姚以宾打小鼓儿的时候,不敢走八大胡同,因为他曾经嫖过一次娼。那是六年前的春天,姚以宾买来几块刻着字的木头板子,摆在头发胡同出卖。一个老头过来看。他说:“老爷子,买了这几块匾吧。”老头瞪着眼,先骂了他一顿:“你胡乱喊什么呀,告诉你:这不叫匾,叫做楹联。”然后花了八块钱,买了那几块板子。   姚以宾挣了钱,想到八大胡同开开洋荤,回家放下挑子,走着去了。钻进石头胡同一家儿妓院,接待他的女人,什么模样也没看清,只见一张抹着厚厚胭脂的大圆脸。姚以宾急不可待,脱去肥大裤子,他心情急迫,很快就办完事儿,躺在床上缓了一缓,要接着再干,女的伸过手来要大洋。姚以宾说,进门时交了银洋。女人说:再干,还要交大洋,没有就赶快颠人,不用废话。   姚以宾大有上当之感:就这么一会儿,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有点儿大头。为了解气,走时,拿了人家一点东西,被妓院的大茶壶抓住,扒了裤子臭打一顿,引来好多人驻足围观。从那以后,姚以宾离着八大胡同老远,腿就软了。   这次到皮条胡同来玩,姚以宾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子兜里掖着银子,怕他个鸟!再说,打我的人早他妈死了!不死也认不出老子来了。虽然心里为自己壮胆,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他走进屋去,屋子很狭窄,屋里杉木桌一张,炕上铺盖一套,浓烈的脂粉气中,隐藏着一种烂肉的腥臭,混合着说不出来的浑浊气味。迎接他的妓女脸上的脂粉抹得漂白,描画着两片血红的嘴唇。女人长了一张小圆脸,眼睛也并不很大,但她笑起来腮边有两个小酒窝。虽然这女人不是姚以宾理想中的人儿,但毕竟比大小子他妈风骚得多,年轻得多。   姚以宾还在门口站着,女人早扭着屁股走过来,把两个乳房贴在他怀里,一双白胳膊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和右臂上,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脂粉气,姚以宾感觉出她的矫揉造作。姚以宾卖着力气,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被缴了枪,精疲力竭,躺在一旁喘息。   看着纸糊的天棚,蓝色的棚纸花纹单调,姚以宾有些后悔:就这么一会儿,又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不值得。然而,后悔归后悔,没过几天,姚以宾还要到那地方去销魂,后来,赶上白天没事,偶尔也去光顾。姚以宾去的妓院叫销魂馆,接待他的妓女叫彩明。   这天,姚以宾夜里在八大胡同销魂馆过夜,早晨八点钟才出来。他接连淘空了身子,眼皮发涩,嗓子发紧,膝盖发软,浑身无力。他从陕西巷过横道,在万明路小饭馆吃了早点。   刚过九点,天就大热起来,天空万里无云,威猛的太阳悬挂在高空,有如一个巨大的白炽火球,疯狂地散发着热量,把天空所有的白云都烤干,无情地烧烤着毫无遮盖的古城,街道上一丝风儿都没有,灼热的空气凝滞不动,到处都蒸腾着带有尘土的干燥气息。   姚以宾从饭馆出来,才走了几步,早已出了一身虚汗。大街缺少行人,显得空旷沉寂,路口西边传来卖酸梅汤的吆唤声,偶尔打破闷热的寂寞。姚以宾向卖酸梅汤的摊子走去,他不敢喝冰凉的酸梅汤,怕肚子空虚因寒得病,只想坐在高大的白布棚下乘凉歇息。   这时,大街上忽然喧闹起来,尖利的喇叭声划破寂静,铜锣震荡着灼热的空气,原来从珠市口东大街走来一伙出殡的,吹吹打打逶逶而行,迤逦着向西而去。孝子的孝衣孝帽,白得耀眼,在灵前高高打着纸幡,接着是抱罐的。   姚以宾看得明白,漆黑的大棺材,二十四杠抬着,在前边高举着的一对旗,像被太阳晒蔫巴的树枝,无可奈何地低垂着。接着是一对扇,一对伞,一乘纸糊的引魂轿。再后面是八对雪柳,纸扎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四季花盆、古董陈设。中间是六个闹丧鼓……   再后边是长长的送葬队伍。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姚以宾腰酸腿软,精疲力竭,没有心思看热闹。他直奔卖酸梅汤的摊子,他一下子就被桌案上摆着的一个大海碗吸引住了,海碗直径足有一尺半,比家里和面用的小盆都大一圈。   他看到碗的外壁布满五彩云龙图案,色彩艳丽,姚以宾断定这是一件极为少见的好古董。那个大碗里盛了满满的酸梅汤,姚以宾想,这么一件珍贵瓷器,怎么能用来装酸梅汤?我说死也要把它弄到手。但是他不敢贸然提出买碗,人家靠卖酸梅汤挣钱,你买人家的家伙,不跟你急才怪呢。还有,凭姚以宾多年打小鼓儿的经验,你越是紧着买,他那东西就越值钱。   姚以宾灵机一动:他不是卖酸梅汤的吗?我买他的酸梅汤!这时正有两三个人买酸梅汤喝,卖酸梅汤的大个子根本没有注意姚以宾。   姚以宾贴着路边,快走几步,混进送殡的队伍,他走在送葬者的最后。当这支迤逦而行的队伍走到卖酸梅汤的摊子近前时,他便从队伍中冲出来,跑着,来到大个子跟前,他呼哧带喘地对大个子嚷:“买酸梅汤!”   “您请坐下喝!”   姚以宾尖着屁股坐在凳子上,指了指大海碗说:“我要买这一大碗!”   卖酸梅汤的大个子很高兴,呵呵笑着说:   “那是二十小碗,您给一百八十大子。”   “我要端走,给他们喝。”姚以宾指指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   “您尽管端去喝,喝完把碗送回来。”大个子傻笑着,一脸的憨相。   姚以宾心中窃喜:遇到你这傻瓜,我真就该索性把它端走。转念一想,我经常从这路过,让他抓住倒寒碜,还是动动心眼儿,买了他的,实在不卖,我再白拿。于是说道:   “我端走您放心,我可不放心。您看这么多人,一人喝一口,说不定哪个冒失鬼给打了大碗,还得回来赔您的钱。我看这么着吧,我给您多留点钱,算是押金。他们喝得快,没走太远,我就给您送回来,您再还我的钱。要是走远了,这碗就算卖给我了。您看这样多少好?”   “连汤带碗两块大洋。”   姚以宾目的达到,心花怒放,他克制住自己,不使狂喜流露在脸上,平静地说:   “两块大洋多了点。”   “是多了点,这里有我的跑腿钱。”   这时,围上几个看热闹的,姚以宾生怕遇上内行,搅了好事,忙掏出两块大洋,拍在桌上,大声地说:“两块就两块,您多辛苦,再去买一个,这个碗归我了!”   说完,站起身,端着大碗假装去追送葬的。姚以宾激动得脚步慌乱,将酸梅汤洒在长袍的大襟上。他离卖酸梅汤的越来越远,一口气走到虎坊桥,回头看看没人注意,才穿过马路,一直向北,拐进李铁拐斜街。   姚以宾渴得热得难受,高举着大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换出一身臭汗,反倒凉快了。他把多半大碗酸梅汤全倒在地上,旁边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瞪着小黑眼珠看看他,又看看在地上流淌的酸梅汤。   姚以宾小心翼翼地把大海碗翻转过来,看那碗底,有没有“大清康熙年制”的双圈款,令他失望的是,碗底并没有一个文字。姚以宾又想起了铁老先生对他讲的,大明宣德朝的瓷器落款位置,没有定则,有的在器心,有的在器底,有的在器肩,还有的落在口沿。   姚以宾也顾不得太阳暴晒和弄脏大褂,他干脆蹲在地上,把大海碗口朝外放到腿上,轻轻地旋转,转了半圈儿,姚以宾的眼睛一亮,他看到大碗口沿上,从右向左,有一行蓝色的楷体字:“大明宣德年制”,乐得姚以宾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险些摔了大海碗。   他慢慢站起来,贴胸捧着大海碗,叫了一辆洋车,捧着大海碗坐在洋车上,朗声喊道:“东琉璃厂!”车夫抓起车把,刚要起步,只听姚以宾喊道:“停下!”车夫回过头问道:“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姚以宾说:“我不坐车了。”车夫生气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姚以宾轻轻下车,抱着大碗往前走,原来他怕车夫把他摔了,毁了宣德大碗。姚以宾穿过李铁拐斜街,直奔琉璃厂,只走得浑身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却越走越来劲。   姚以宾禁不住自言自语说:“都说小钱靠挣,大钱靠命。我看是小钱靠挣,大钱靠碰!”   一路上,他在心里算计着:这一年多来,卖了六个松竹梅小壶,差不多挣了一千块,加上卖了铁老爷子的一个青花釉里红梅瓶儿,一个定窑刻花花孤,一个狮纽盖儿四足香炉,还有鼻烟壶和别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收回一千多块,自己连吃带嫖,糟蹋了差不多一千块,假如这个大碗能卖上三千块,加上现有的存款就能把韫古斋东边的两间房兑过来,再开他一个古玩店。   那时,我就要和萧敬之、陈紫峰比个上下高低!姚以宾在心里说。   回到店里,姚以宾叫伙计把宣德大海碗刷洗干净,请人做了古香古色的锦盒装了。他要把这件珍贵的大碗拿到窜货场上去卖,他要和宣德大海碗一起大出风头,他要一鸣惊人,让琉璃厂的人看一看,姚以宾姚掌柜识别瓷器的眼力到底怎么样!   那天早晨,姚以宾让伙计抱着香灰色的古缎锦盒,早早就来到窜货场,看到琉璃厂各古玩店的掌柜陆陆续续地来了,姚以宾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原来,大家听说多宝阁的姚以宾弄来一个宣德大海碗要当众出售,有人以为姚以宾买的是赝品,想看他当众出丑,有人半信半疑,想看看真假。也有人知道姚以宾是外行,若是真东西,想少花钱,捡他的便宜。姚以宾见行里有头有脸的掌柜都到齐了,他不禁意气风发,脸像三伏天喝了滚热的酸豆汁一样,泛着红光。   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一摆出来,人们呼啦一下都被吸引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窜货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伸长脖子细看,只见大海碗云龙图案密布,配以海水江崖,用红、黄、绿、褐、紫等色做釉上彩,和釉下青花结合,异彩纷呈,浓艳热烈。   行家知道,这青花五彩,有别于成化以后的斗彩,虽然都是釉下青花,釉上彩色。斗彩是用青料双钩花鸟、人物等在胚胎上,烧成之后填入五彩,复入彩窑烘烧,故曰填彩。斗彩以青花居主要地位,故彩色疏雅。而在青花五彩中,青花只作为彩色的一种,所以,色彩更加绚丽红艳。在骄阳的照耀下,大海碗显得高雅瑰丽,堂皇壮观。行家们心照不宣,一致认为这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姚以宾宛如得胜的将军,居高临下,抱着双肩含笑看着大家。姚以宾微笑时,眉头向上高高挑起,眉梢下垂,在闪光的脸上画下重重的一个八字。   人们只是看,没人提出要买,姚以宾有些沉不住气了。行里人有的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姚以宾只见大家嘁嘁喳喳地嘀咕,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他拎着又肥又大的黑套袖,正站在那里发呆,忽然,有个矮个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姚以宾面前问价钱,姚以宾慌忙把右手伸进大套袖里,等着吉祥阁的掌柜尹小个子过来。   尹小个子和姚以宾站在一起,比姚家大小子还矮半头,姚以宾斜眼看着尹掌柜,心里想笑,尹掌柜也把右手伸进套袖里,姚以宾伸过右手,缩回一个大拇指,尹掌柜摸到四个手指,心中一喜:想他姚以宾到底是个外行,两块大洋捡来的宝贝,四百就卖,还是我先下手为强,该我拣个漏儿,于是就问:   “十、百、千?”   “千!”姚以宾响亮地回答。   尹掌柜吓了一跳,这小子太黑了,敢要四千!他疾速撤出手来,哼了一声,低头退了下去。   接着上来的是积古斋的迟掌柜,他慢吞吞地把右手伸到肥大的套袖里,摸索姚以宾的手,当他握住了姚以宾的四个手指时,便问:   “是、拜、浅?”   “千!”   迟掌柜在套袖里和姚以宾战了三个回合。他伸出手指,先给了个一千五,姚以宾摆手;对方又长到一千八,姚以宾摇头;最后给了个两千,姚以宾干脆脱了套袖,不再去看他,迟掌柜狠狠瞪了姚以宾一眼,摇了下脑袋,退了下去。   接着又上来两位,都因为价钱相差悬殊,没有成交,姚以宾坚持要四千,他想卖实价是三千。最后,还是古玩公会会长、鉴宝斋掌柜金治国,以三千块的高价,买走了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姚以宾终于如愿以偿。   他脱下套袖,小胳膊上全是汗水。人们对这桩买卖纷纷议论了好几天,有的说:大海碗彩头好,完整无损,而且器型大,实为难得之宣德官窑瓷器,三千大洋,值得。有的则说:玩意儿是好,可是价钱卖得太高,顶了天儿了,谁买了去,也甭想再挣钱。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不过大家对姚以宾却有一致的看法:这小子机灵过度,而且财黑食狠,跟他打交道可千万要多留点儿神。   卖了宣德大海碗,姚以宾意满志得,几次对自己的两个伙计说:甭看我干这行时间短,要讲看明清官窑瓷,这东西琉璃厂,我谁也不服!后来两个伙计居然对来店里聊天的人说:看明清官窑瓷器,在琉璃厂,要数我们姚掌柜第一!   姚以宾听了,像喝了一大碗酸豆汁一样,心里非常舒服,禁不住哼起了“一朵梅花,一只红绣鞋……。”姚以宾看伙计神色不对,立刻就闭了嘴,他唱的是窑调,是逛窑子时嫖客唱的小曲。虽然九腔十八调,他调调全会唱,但唱的不是地方,毕竟,在店里不能唱那玩意儿。 田黄   老先生接了,嘴对着瓶嘴,一饮而尽。一瓶酒下去,“咔嚓”扔了酒瓶,老先生就像疯了一样,在屋里呼喊狂走,良久,忽然大吼一声,嘎然站住,只见老者脸色潮红,眼睛明亮,鹰爪一样瘦硬的手,抓起一支长锋狼毫,唰唰唰恣意疾书。   姚以宾卖了宣德青花五彩龙纹大海碗,凑足四千大洋,买过韫古斋东邻闲置的两间三进深的门市房,随后雇来工匠装修门面,紧锣密鼓地披麻抹灰刷漆彩画。   姚以宾每天都腆着肚子,东门出来西门进去,忙得不亦乐乎。他在门前对着匠人指手画脚,吵吵嚷嚷,甚至大声斥责。早晨,有人从门前路过,免不了和他打招呼:   “姚掌柜,又开一号买卖?”   姚以宾回答:“托您的福,又开了一号!”   “还是经营瓷器?”   “还说不好干什么。”   想干什么姚以宾心中早就有了谱,但他却讳莫如深,只怕说出来引出麻烦。原来他看到,出卖赝品字画的铺子,卖钱多,利润大,一直惦记着成立一个画店,专卖高仿的假画。论起卖画,这趟街要属韫古斋卖得最好,因为萧敬之不卖假画。   姚以宾倒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琢磨:我得借用韫古斋的牌子挣钱,你韫古斋的牌子响亮,我就叫个古韫斋,一字不差,就是掉了个个儿。有人慕名找韫古斋,说不准就闯到古韫斋来,买了古韫斋的假画儿,备不住还会赖到韫古斋。时间长了,就分不出韫古斋和古韫斋,谁真谁假,谁先谁后。   他无意之中,想出了店铺的字号,这是他绞尽脑汁,费了几天牛劲也没想好的大事儿。姚以宾非常得意,他摇头晃脑迈着方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忘形之际,竟然高举左臂,将手卡圆,抡起右臂,频频做击打小鼓儿状。他猛地感到自己失态,暴露了从前所操旧业的习惯动作。多亏没人看见,他缩脖吐舌,独自“嘿嘿”笑出了声。   姚以宾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畅想自己的理想:西边是我的多宝阁,东边是我的古韫斋,把你个韫古斋紧紧地夹在中间儿,用不了几年,我就能把韫古斋给吞了。到了那个时候,一溜五间门脸儿,连成一片,都是我的,在东琉璃厂可就数一数二的了,那可真是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我愿意叫它韫古斋也可,愿意叫他古韫斋也行。这时,姚以宾仿佛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踌躇满志,兴奋得满脸潮红,一会儿从屋里走到门口,一会儿从门口走进屋里,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干什么。   几天没去销魂馆,自觉得膝盖硬实了许多。眼下正忙,门面就要修饰完毕,余下的事情是吊顶、抹墙、打制货架、商量进货、张罗开张。已经和张善方大画师说好,买他的高仿画,唐伯虎、仇实父、文征明、沈石田、王石谷、郑板桥、大涤子、郎世宁的各要四五张,加上以前陆陆续续买下的三十几张假画,一共八十来张,先把店堂挂得满登登的再说。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人写匾。北京的店铺最讲究牌匾,最好是名人写的,这样,可以抬高古玩铺的身价。琉璃厂有何绍基、曾国藩、陆润庠、翁同和等著名书家写的牌匾,这些名人早已作古。当代名家章伯高的字儿,一字千金,这样的高人,自己和人家根本说不上话。他忽然想起了博文斋的陈紫峰,他写一手好篆字,这趟街有几块匾是他写的。自己和陈紫峰平时见面也说话,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让姚以宾望而生畏。   姚以宾怕亲自找陈紫峰会碰钉子,想了一下,知道萧敬之和陈紫峰有交情,他想:我就让小萧去求陈紫峰给我写牌匾,正好趁机向他说出我的字号,看看萧老弟有什么反应。   主意已定,他就扬着脸在门前等着。过了好大一会儿,萧敬之从韫古斋出来了,姚以宾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萧老弟,您出去呀?”   “啊,我到陈大哥那儿坐坐。姚大哥,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   “用不了十天就得。”   “有什么需我的地儿,您就言语一声。”   姚以宾笑道:“您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有个事儿要请萧老弟帮忙。”   “您说您说!”萧敬之满腔热情。   “您到陈老弟那儿去,请跟他说说,帮我写几个字儿。”   “写字好说。您这里忙,正好我去陈大哥家,我就给您说说——是写匾吧?”   “对,就仨字儿:古韫斋。”   萧敬之听了“古韫斋”三个字,心里觉得不太得劲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说不清楚,他不去多想,只是面带笑容,和姚以宾说了声:“我知道了,回见。”就到对面博文斋去了。   萧敬之愿意和陈紫峰聊天儿。陈紫峰书读得多,知识渊博,和陈大哥闲聊,能长不少学问。买卖不忙的时候,萧敬之就让田守成坐摊,自己到博文斋去。赶上有大买卖,或者别的重要的事儿,就让长生过去喊一声,连来带去,两分钟,非常方便。   陈紫峰正在桌案上练习写毛笔字,见萧敬之来了,放下长锋狼毫毛笔,和颜悦色地说:“敬之来了,快请坐。”   “您写您的,我看着您写字。”   “闲着没事,练练腕子。您来了咱就聊会儿。”   “陈大哥,赶上您写字,我来求您写几个字。”   “写字就写字,还客气什么?说吧,写什么?”   “给姚以宾老哥写块匾。”   “给姚以宾写匾?我不写。”   萧敬之挠挠脑袋说:“他让我跟您说说,我答应他了。您看……”   陈紫峰见萧敬之为难的样子,反倒不好意思了。心里责怪自己:不过写几个字呗,又何必太认真,不能卷了萧敬之的面子。他重新展开宣纸,从硕大的红木笔筒里拿过一支提斗,问萧敬之道:   “老姚的店叫什么字号?”   “他说叫古韫斋。”   “好家伙!他叫古韫斋?整个儿把您的三个字都用上了。敬之,您不觉得这个字号取得有点别扭吗?”   “我是觉得不太得劲儿,可又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我看他姓姚的心术不正。”   “……”萧敬之欲言又止。   “这事儿明摆着:他看您买卖好,把您店名的两个字掉了个个儿,想来个鱼目混珠。”陈紫峰放下斗笔,认真地说道:   “我若是您,就跟他理论理论,请他改一个店名,甭跟我乱掺和。”   “人家取个什么名,咱也管不着。”   “话是那么说,可没有他那么办事儿的!”   萧敬之叹口气说:“咳!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各不相干。”   “你告诉他,这个匾我不能写!”陈紫峰扔下提斗,愤愤地说。   正说着话儿,陈石胄老先生进来,萧敬之慌忙起身问好,陈紫峰站起给叔叔斟茶。陈石胄落座,笑着说:“你们聊,你们聊。”   陈紫峰说:“敬之,我告诉您,这个姚以宾,多么恶心的事儿都能办出来!春天的时候,他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詹姆斯到他的多宝阁,看好货架上一个青花釉里红狮耳灯笼尊,伸手从货架上拿过来,觉得手头还挺重,翻过来看看底下的款儿,没想到,哗地一声,倒出半瓶子老尿来,洒了这个美国人一身。姚以宾当时也慌了,他抓起抹布,往詹姆斯西服上直划拉,嘴里说‘对不起骚嘞!对不起骚嘞!’一个单词不会说,愣是憋出一句英语来!”   说得萧敬之憋不住笑了,陈石胄老先生也跟着笑。   “老姚平时就愿意往瓶、罐子里撒尿,也不背个人。您说咱行里有他那样的吗?”   正说得热闹,长生进来,请师父回去。萧敬之与陈老先生和陈紫峰告辞。   陈紫峰收拾了纸笔,庄重地对叔叔说:   “叔叔,我想和您说件大事。”   陈石胄笑笑,问道:“什么大事儿?”   “翠莲妹妹过年二十了,也该找婆家了。我看萧敬之为人忠厚老实,勤俭敬业,是个极正派的人,不知叔叔您的意思……”   原来,陈石胄四十岁才得一女,名叫翠莲。因翠莲七岁丧母,自幼受到父亲溺爱,把她看成掌上明珠。翠莲人长得俊俏,又非常聪明,且知书达理,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大了,应该找婆家了,这也是陈石胄的一桩心事,陈先生便说:   “我看这萧敬之很好,翠莲嫁给他,日后准差不了。但是,这事是两相情愿的事儿,不能咱们一厢情愿。找人问问萧敬之,如果他同意这门亲事,就让他请人来说媒。”   陈紫峰点头称是。   萧敬之告辞回店,原来有人来卖画。萧敬之一看卖画的是个中年人,拿来两张字画儿,一张是八大山人的花鸟,突兀屹立在一块巨石,上栖一个单足俊鸟,眼睛向上,直视青天,配以疏竹数杆,潇洒挺拔,劲拔荒率,绝无半点俗气。一张是当今声震遐迩的大书家章伯高的草书中堂,写的是自作的一首诗,狂草怪伟,笔墨酣畅,一派大家风范。萧敬之看好两幅字画儿都是真品,略一讲价,就收下了。   萧敬之心里老像有什么事,细想又没有事,后悔不该答应姚以宾求陈大哥写匾。   又过了两天,天还是那么热。萧敬之正为姚以宾的牌匾发愁,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贸然应了他,和陈紫峰谈及此事。快到中午时,章老先生又来了,萧敬之让长生打酒买猪爪,两个人在后屋吃饭。老头啃完两个猪爪,喝下一斤烧酒,心满意足,剔着牙,看着萧敬之说道:“我看您好像有什么心思。”萧敬之就把街坊姚以宾写匾的事儿,和老先生说了:“我一口答应了姚以宾,陈大哥硬是不给写,让我没法和姚以宾交代。”萧敬之无可奈何地说。   “这事儿好办,不知您店里有没有笔墨纸砚?”   “有有,什么都有!”   “那好,我给您写。”   萧敬之喜出望外,忙说:“好好好,那就请张老先生挥毫。”   长生早就拿来文房四宝:汪六吉纸,善琏湖笔,程一卿墨,松花石砚。章老先生先问好了,什么字儿,先裁好纸,放在一旁,砚台里加了清水,正襟危坐,微闭双眼,慢慢研磨。磨了一砚池浓浓的墨汁,倒在大碗里。砚台里注水再磨,一连磨了四次,研了浓浓的多半碗墨汁。   墨研好了却不写字儿,老先生对长生说:再去给我打一斤酒来。长生去不多时,拎了一瓶烧酒回来。老先生接了,嘴对着瓶嘴,一饮而尽。一瓶酒下去,咔嚓扔了酒瓶,老先生就像疯了一样,在屋里呼喊狂走,良久,忽然大吼一声,嘎然站住,只见老者脸色潮红,眼睛明亮,鹰爪一样瘦硬的手,抓起一支长锋狼毫,唰唰唰恣意疾书。   萧敬之在一旁看得出了神,老先生的字,笔笔欲飞,字字欲仙,这字除非草圣张旭再世,别人绝对写不了。萧敬之猛然省悟:这位莫非是伯高先生?越看越是,肯定是章伯高先生!但见老人写的是唐人的一首七绝: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落款也不换笔,上款是“敬之方家雅正”下款写“录唐人诗一首于琉璃厂,戊午仲夏关东章伯高书”。果然是大书家章伯高先生,萧敬之惊喜万分,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一直以为老先生姓张呢,他连忙规规矩矩地给章先生鞠了个躬。   老先生坐在太师椅上,稍事休息,又问了一遍,牌匾要哪三个字,起身注墨允毫,布局展纸,又抓起提斗,凝思片刻,悬肘写了三个大字:古韫斋。老先生这回写的是隶书,书追秦汉,古劲苍松,浑厚朴拙,力透纸背。写完大字,用长锋落款:关东章伯高。两张写毕,章老脸上的血色全无,异常苍白,好像全身的精力消耗殆尽。   萧敬之早就沏好茉莉花茶,老先生无力地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良久,慢慢睁开眼睛,喝了口茶水,低沉缓慢地说:   “明天我带印章来。”说完,站起身来要走。   “先生请留步。”   章伯高回过头来,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儿?”   萧敬之指了指桌上的松花砚说:“我想把这块砚台送给先生。”   老先生闻言,精神振奋,笑道:“那我就‘笑纳’了”。   长生赶紧拿起砚来,到外面去刷洗。   章伯高显得非常快活,他对萧敬之说:“你要是给我别的,我就不要了。老朽是个关东人,特别喜欢这松花砚。此砚产在关东混同江,因为黑龙江与松花江相汇,称为乌苏里江,江水北黑南黄,所以上游又叫混同江。江心产松花石,得之维艰,常有为取石而丧失性命者。松花石质坚致密,细腻温润,纹色奇丽。此砚在前清大都为贡品,供皇上御用,民间极其少见。你给我这个宝贝,我非常喜欢。”   这时,长生已将砚洗净,章老先生接过来,反复地看,爱不释手。萧敬之见长生用宣纸包了砚,装在锦盒里,用绳捆了,就说:“你送章先生到街口儿,给先生叫辆洋车。”长生答应着,拎起砚台跟在章先生后面走了。   下午快要关门的时候,萧敬之看见姚以宾在门口探头探脑,他大声招呼一声:“姚大哥!”姚以宾笑呵呵地进来了,进门,就问萧敬之:“陈紫峰的字儿写得怎么样了?”萧敬之笑笑,说:“我求了章伯高老先生给您写匾,陈大哥自然不敢动笔了。”   这章伯高的大名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姚以宾自然知道,他说:   “章伯高?笑话!谁能请得动章伯高?”   “我就能请得动!您看,字儿都写得了。”   姚以宾过来看字,嘴里不住地夸好。他指了指另外一张厚着脸皮问道:   “敢情这张也是给我写的?”   萧敬之笑道:“不好意思,这张是章老先生给兄弟我写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豪。   姚以宾咂着嘴,假装欣赏章先生的墨宝,忽然说道:“哎哟,还没盖章!”   “老人家说好了,明天带印章来。”   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过去了,不见章老先生踪影。一直等了五天,姚以宾来催了四四一十六次,萧敬之心里实在着急。下午,姚以宾又来了,见面就问:“萧老弟,章老先生午后没来?”   萧敬之无言,紧闭着嘴摇头。姚以宾说:“萧老弟,我是真着急呀,您想:这制匾、刻字、刷漆、贴金,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得,早就耽误开张了。”萧敬之无言,嘴角绷得更紧了。   姚以宾问:“您和老先生朋友一场,知不知道他的住处?”   萧敬之晃晃头:“我不知道。”   萧敬之心里着急得厉害,一是为姚以宾的匾没有盖章,还有点为章伯高老先生担心,老先生那么大年纪了,天又那么热,怕有个病什么的。因为老人家是最讲信用的,说来没来,一定有什么原因。第六天早上,萧敬之心神不宁,站在门口想方设法找人打听章老先生的住处,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穿着一身孝服,一路打听,直奔韫古斋来,萧敬之一见,心里咯噔一下。那人走到门口,一抱拳,问道:“请问先生,萧敬之掌柜在吗?”   萧敬之慌忙还礼,和蔼地回答:“鄙人就是萧敬之,不敢动问先生有何见教?”   “小的是章伯高府上的人,老先生于昨夜仙逝,我是奉少东家之命,前来给您送讣告的。”   萧敬之闻言,如冷水浇头,浑身一哆嗦,泪水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他咬着牙,不让眼泪掉出来,请来人到屋里去坐。章府家人双手递上讣告,萧敬之看到:   不孝男章雅岘罪孽深重不自殒来延及故皇考章伯高府君痛于民   国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寅时寿终正寝距生于道光三十年冬月初六享年   六十有七岁雅岘五内崩裂辟踊哀号遵制成服荒迷不及遍报叩在京乡   学世戚谊垂赐吊唁曷胜哀感谨此讣闻谨择于七月初一在家设奠雅岘   一日三接   孤子章雅岘泣血稽颡   萧敬之眼前,模糊的字迹不住地跳动,两行热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下讣告人喝了茶,告辞要走。萧敬之问明章宅的地址,记下,送走报丧的人,萧敬之叫田守成看家,自己和长生去珠市口买冥钱和挽幛。   次日一大早,萧敬之少少吃了早点,叫一辆洋车去章家吊孝,章府在太仆寺街。洋车出了海王村一直往南,走到头看到城墙,向西,进宣武门,沿着宣内大街一直向北,经过堂子胡同反过来向东拐,经西牛角胡同,进太仆寺街西口,还要一直往东。进胡同口向西看去,一条街黑压压地,早就让车马挤满了。   到章家吊唁的人太多,萧敬之下车交了车钱挤过去,见大门外有张桌子,放着笔砚和一个空心折子,几个人排着签名。轮到萧敬之,写完名字,交了冥钱挽幛,一身重孝的章雅岘迎上前来施礼,同时自我介绍了。萧敬之还了礼,含泪安慰憔悴的孝子,没说上几句话,来人请孝子接待宾客,章雅岘告罪,萧敬之自己到灵棚里去了。   章家大院好大,院里一桌桌汉满饽饽,堆积如山,纸扎的金山银山,纸人纸马不计其数。院内高搭四个大经绷,请来僧道尼姑喇嘛诵经。道士青袍净冠,僧人斜披架裟,尼姑素面灰衣,喇嘛紫袍袒臂,各自低头闭目,潜心念经。高高的 祭棚两边,白幔素帐,令人目眩。前面排列着几十块素锦挽匾,后面高悬着几十幅白布挽幛,其中最显赫位置有两幅,一幅是恭亲王撰写的:   情动意行取会风云书坛巨臂   阴舒阳惨横行天地联界宗师   另一幅是章太炎撰写的:   下笔起万里风云心境缔出仙境   飞身出千层世界斯人不让前人   萧敬之缓步走进灵棚,灵棚里停着灵柩,用大红锦罩罩着,灵桌上立着章伯高先生的灵位。桌上摆着五供,灵前有拜垫。今天正是初祭,亲朋好友争相跪拜。萧敬之含泪拈香三支,点燃了,插在炉里,然后肃立静候。见有空隙,忙在灵前跪下磕头,一个头磕下去,想起七天之前,老人家在韫古斋写字的情景,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磕了三个头,站在一旁,觉得头脑发胀,在热空气中,唢呐和小锣声、竹笙和横笛声、诵经声和哭叫声、叹息声和说话声乱成一团。萧敬之热得难挨,忽然想起那天下着大雨,章伯高先生到韫古斋送钱的情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他又看了一眼章老的灵柩,含着眼泪退出灵堂。   萧敬之想找章雅岘告辞,白色的孝服和腰上的孝带,闪光的金山和银山,银白的雪柳,杂乱的人群,让萧敬之眼花缭乱。萧敬之除了章雅岘,谁也不认识,他急得满头大汗,后来终于在大门口找到了章雅岘。   章雅岘面色苍白眼睛红肿,萧敬之慢声细语地对他说:   “尊大人仙逝,大家都很悲痛。望章大哥节哀,注意身体,小弟这就告辞。初四晚上再来伴宿,略表孝心,初五发引之日,小弟必为老伯送行。”   章雅岘声音沙哑地回答:“不敢再劳驾萧兄。家严瞑目长逝,雅岘悲痛欲绝,慌乱中不知所以。待安葬先严之后,当亲到宝店致谢领教。”   萧敬之道:“大哥有事只管吩咐。”   萧敬之别了章雅岘,街上找不到车,一直走到宣内大街,才叫了辆洋车,回到店里,嗓子也沙哑了。   再说姚以宾,店堂内外都拾掇好了,就等着做匾。字写好了没有盖章,等于没写,想重请人写,又舍不得章老先生的字儿。起初,他还以为萧敬之借口拖延时间,故意刁难他开张,一天几趟,到韫古斋来追问。这天见萧敬之去为章伯高吊孝,才知道章老先生确实作古了,尽管急于开张,心焦似火,他也只得忍了。   初四傍晚,萧敬之坐车来到章宅,和孝子及近亲属以及章伯高先生的弟子,伴夜守灵,彻夜不眠。次日发引,萧敬之顶着骄阳,随送葬的队伍,一直到广安门外墓地。回到店里,头重脚轻,疲惫不堪,什么也吃不进去,只是不断地喝茶水。黑下,早早睡了,次日日上三竿才硬挺着爬起床来。   将近中午,还没吃饭,长生到延寿寺街买来一碗京粥,一个炸三角,要了一小碟炸辣椒,请师父用饭。萧敬之在后屋刚刚坐下,听到田守成叫了一声:“师兄,外面有人请!”   萧敬之放下筷子,跑出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重孝的章雅岘。萧敬之大吃一惊,“章大哥,您怎么到这儿来啦?”   章雅岘较前几天消瘦了许多,萧敬之给田守成介绍了。长生献上茶水,章雅岘接过,喝了一口说道:“我奉先严遗命,给您送印章来了。”他的嗓音沙哑得更厉害了。   萧敬之忙说:“您知会一声,叫小徒到府上请来宝印,钤好了给您送回府上就是啦,怎么还劳大驾亲临一趟?”   章雅岘好像没理会萧敬之说什么,他正专心地打开一个白布小包,露出一个墨绿色的古香缎锦盒,拔下骨别子,掀开锦盒,拿出两块印章来,萧敬之眼睛一亮:是两块田黄石章!   萧敬之取来十二天前章伯高先生写的墨宝,拿过八宝印泥,请章雅岘钤章。章雅岘在每张字的款下,各盖了一朱一白两个印记,然后,又取出一个鸡血迎首章,在写王维诗的那张上盖了,萧敬之看了,却是阳文的“关东布衣”四字。这四个字,是先生一生的写照,看罢感叹不已,对清高自爱、笑傲王侯的章老先生更加崇敬。   萧敬之说:“先大人给兄弟写的‘西出阳关无故人’恐怕是绝笔了,兄弟一定好好珍藏。”   章雅岘说:“先严与贤兄有忘年交,临终一再嘱咐愚兄,将这两方章子送给萧兄留念。”   萧敬之被针扎了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慌忙摆手拒绝。他从来没有白要人家东西的习惯,何况是这么贵重的馈赠!在萧敬之心里,他还欠着章老前辈的人情呢,这么好的书法,不是金钱能买来的。人家还要给我田黄图章!不要,绝对不要。他知道,田黄又称黄田,产在福建闽侯寿山,章老前辈这两块章料,色如橘皮,质地细腻而透明,光朗欲洞,通体密布细萝卜纹,像金橘的络丝,这为田黄中的上品,单单田黄章料就要比等量的黄金贵重三到五倍。加之章上的蟠龙钮,雕刻得活龙活现,因为是一代宗师的图章,更是奇宝,萧敬之断断不敢接受。   他的脸憋得通红,反复地说:“绝无这个道理,绝无这个道理。”   章雅岘说,“有这个道理。”他已将田黄章装进锦匣,恭恭敬敬地放在萧敬之面前。   萧敬之将锦匣轻轻往对面推了推,正色道:“小弟确实不能从命。”   章雅岘闻言霍然站起,说:“萧兄,您能让我违背先父之命,陷我于不忠不孝?”   萧敬之针锋相对:“那您也不能强人所难。”他一改温和缓慢的态度,语调有些强硬。   “不是我强您所难,是奉先父之命。”章雅岘态度坚决,不容置疑。   萧敬之双手抱头,长时间地沉默不语,良久,挠着脑袋说:“可真难死我了。”   他抬起头来,想和章雅岘说什么,章雅岘已经和他拱手告别:“雅岘不幸,痛丧皇孝。不便久留,兄弟告辞了。”萧敬之站起,章雅岘已经走出门去,硬是把章老先生的田黄图章赠给了萧敬之,萧敬之拿着图章撵到门外,章雅岘匆匆离去。萧敬之勉强收下印章,心里却增加了压力,再加上对章老先生的怀念,多日伤感,寝食不安,身体大大消瘦,他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大。 翠莲   ……   萧敬之的心里开始翻腾,陈翠莲的倩影,老在他眼前晃动。翠莲身上的气息,一直吸引着他,鼓动着他,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十分渴望再到博文斋去,更希望能看见翠莲,可是,他反倒不像以往那样,说去就去了,虽然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往博文斋,他的腿却像被绳子捆上一般,一步也离不开韫古斋。   萧敬之没事经常到博文斋,或与陈紫峰聊天,或看他写字,陈紫峰总是愉悦地接待他。最近以来,萧敬之仿佛感觉到,吸引他的不仅是陈紫峰广博的知识、高雅的谈吐,除此之外,还有说不清的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他渐渐地感觉到,博文斋隐隐约约似有一种气息,暗暗地吸引着他。这气息不是古青铜器特有的微酸淡苦,也不是清凉馥郁的墨香,而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绵长异香,令人神往。   一天上午,萧敬之踏进博文斋,就体味到这特有气息,要比往日分外强烈,他几乎被那气息陶醉,后来他就看到了陈紫峰的妹妹翠莲。   那种气息告诉萧敬之,一直吸引着他的就是翠莲,原来自己频繁往来的就是……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翠莲身材修短适度,腰肢纤细,胸部隆起。她穿着月白色的肥袖短绸衫,湖蓝色的蜀缎裤子,袖口和裤腿都滚着锦边。她的衣服,没有一处不合身,尽管不及时髦淑女的浓艳华丽,素净中却透着典雅大方。   翠莲脖颈间隐现着一条细细的红丝线,更显得她的皮肤洁白细润。翠莲好看的鸭蛋脸上,嵌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清纯明亮,波光闪闪,灵动有神,小嘴轮廓分明,朱唇红润。见到翠莲的一刹,萧敬之感到翠莲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当时,翠莲对萧敬之莞尔一笑,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   “这就是萧先生。”陈紫峰介绍道:“这是我妹妹翠莲。”   “萧先生,您好。”翠莲说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   “我妹妹从老家太仓来。”陈紫峰为打破两个人的尴尬,补充说。   此时的萧敬之,竟然沉默无语,倒是陈翠莲,在沉默一阵之后,红着脸说道:“我来到北京,经常听到我哥提起萧先生。”她的语调中充满了快乐。   萧敬之报以腼腆的一笑。   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翠莲就回后屋了。萧敬之如释重负,若有所失,他勉强地和陈紫峰说了几句话,便借故告辞回店去了。   回到韫古斋,萧敬之有点神不守舍,田守成见师兄老是直愣着眼睛出神,他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此刻萧敬之在心里深深自责,埋怨自己的嘴太笨,人家陈大哥告诉你,翠莲从老家太仓来,你怎么就不问问坐的是什么车,走了几天路,为什么不多说几句?   自从那天以后,萧敬之的心里开始翻腾,陈翠莲的倩影,老在他眼前晃动。翠莲身上的气息,一直吸引着他,鼓动着他,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十分渴望再到博文斋去,更希望能看见翠莲,可是,他反倒不像以往那样,说去就去了,虽然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往博文斋,他的腿却像被绳子捆上一般,一步也离不开韫古斋。   以后的日子里,萧敬之深深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他被折磨得烦躁不安,整日无精打采,不知所以。   晚上,闭上灯,萧敬之眼前总是浮现出翠莲的形象:波光灵动的眼睛,甜美的笑容,脖颈上隐约一道细细的红丝线……萧敬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索性跳下床来,点亮灯,伏在案上练习写字。   他临写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变大楷为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四篇,写得累了,打个哈欠,吹了灯,上床去睡。翠莲重又浮现在眼前。他又下地点灯,桌子上铺了纸继续写字。直写得腕子发酸,眼睛微疼,才闭灯上床。   这天,萧敬之在店里想心事,屈指一算,自己离开师父,独立支撑门户,转眼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兢兢业业,惨淡经营,从来不敢有一丝松懈,整日想的是如何做生意,怎样学能耐、长眼力,还真没寻思娶妻成家。尽管家中老父,一年求人捎来两封信,都是催促他尽快娶个媳妇,萧敬之并未谨遵父命,急于成亲,恰恰相反,他一直牢牢记住当年回家时,父亲对他说的话:金娃子,你听我说,不要急着说媳妇,你看水泊梁山的好汉,哪个成家了。我不是不让你成家,让你先长一身能耐,再成家不迟。   自从见了翠莲一面,萧敬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做买卖更重要的事儿。萧敬之反复回味翠莲月白色的上衣、美丽动人的笑容和她的话语:   “来到北京,经常听到我哥提起萧先生。”   陈大哥为什么经常在他妹妹面前提起我?是不是有意把她许配给我?这个想法刚一冒头,萧敬之就狠狠地咒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人家兄妹两个,还有陈老伯父,一家人儿聊天,这趟街,谁都会说到,谈到了你就是对你有意?简直是不知羞耻!正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发傻,店门外进来一个人,萧敬之看得清楚,是鉴宝斋的掌柜金治国,萧敬之慌忙站起离座迎接。金治国是古玩公会的会长,人家都叫他金爷,因当年与萧敬之的师父蔡文孝称兄道弟,萧敬之称金治国为师叔。   “师叔您好!您快请坐!”   萧敬之请金先生坐下后,让长生沏茶。金先生说:“我刚喝过茶就过来了,不要麻烦了。”   金治国轻易不到其他商店闲聊,萧敬之知道他来必然有事,大概是古玩公会的事,就静坐着,等金先生说话。金治国先问道:“敬之,最近买卖怎么样?”   “买卖还算说得过去。”   “敬之,咱爷俩到后屋去,我有话和你说。”   “好好,好好。”萧敬之谦恭地回答,然后笔直地站起来,让金先生先走,金治国大高个,走起路来一阵风。他们来到后院北房,分宾主落座,金先生直截了当地问:   “敬之,你定亲了没有?”   萧敬之一愣,翠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   “对门陈石胄有个闺女,今年二十岁了。前天我看到了,人长得很漂亮,还知书达理,我看你们两个很般配。你若是愿意,我给你们做月老。”   萧敬之闻言,一颗心差点儿跳出腔外,狂喜之情难以言表。他涨红了脸,站起来,给金治国深深地鞠了躬,说:“谢谢师叔!”   金治国哈哈大笑,欢喜地说道:“好,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金爷说完,站起身来,萧敬之笑着说:“今天小侄请师叔喝酒。”   “今天的酒就免了罢。事成之后,我还要喝你们的冬瓜汤呢!哈哈!哈哈哈!”   萧敬之闻言心中大畅。   金爷一边说着,快步走出北房,萧敬之随后送了出来,通过店堂,也不停留,金爷边走边说道:“我到陈家过个话儿,看陈石胄老先生有何见教。”   萧敬之恭敬地抱拳道:“一切都拜托师叔了!”   “自己爷们儿,不必客气。你只管等着听好消息罢。”说完,金爷头也不回,走向门外。   萧敬之看见金爷径直奔博文斋去了,他好像喝了一罐子蜂蜜,心里甜蜜蜜的,他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明媚,空气也特别清新。   金爷一进博文斋,看见陈紫峰正和一个绅士模样的人坐在桌旁谈生意,桌上放着一个青铜鼎。陈紫峰站起身来,金爷怕影响买卖,忙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自己径直到后屋去了。陈紫峰会意,复坐下继续与顾客交谈。   金爷与陈石胄交厚,直接来到他的书房,陈老先生见是金爷,笑脸相迎:   “哎哟,治国来了,快快请坐!”   金爷坐了,徒弟早已献上茶来。金爷说:“我刚才向萧敬之过了个话,那孩子乐得什么似的。这个媒人我做定了,不知陈长兄这方都有什么说法?”   陈石胄笑道:“多谢治国了。若按从前的规矩结亲,讲的是六礼。一纳彩,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那就烦琐了。现下已经民国八年了,办事情不能完全按前清的老一套办,但也不能完全废除,龙凤帖还是要写的。您说呢?”   “您看怎么好,咱就怎么办。一切由陈长兄说了算。”金治国喝了口茶,说,“我负责跑腿儿,保证让您满意。”   陈石胄哈哈大笑。   这以后的日子里,金爷往来穿梭于韫古斋和博文斋之间。先是萧敬之买了金银钗钏、锦缎细帛,四彩厚礼,送到陈家。又由金爷送来外带金花封筒的龙凤全帖,陈老先生接过打开,看到是萧敬之的庚帖:   庚函   萧敬之字崇文  山西襄陵人氏   先祖父萧洪健大人   家父萧青山大人   崇文生于庚寅年丙辰月乙未日   工整峻拔的蝇头小楷,写在红纸浮笺上,粘在庚帖的左边,右边留给女方。   为了不让金治国过多往返劳累,陈石胄立即写庚帖。他戴上眼镜,拿过一张红笺 ,摘下小楷笔的铜笔帽,写下了女儿陈翠莲的庚帖:   陈翠莲江苏太仓人氏   先祖陈鸿儒大人   家严陈石胄大人家母陈李氏   翠莲生于庚子年丁酉月甲子日   写好之后,陈老先生轻轻将萧敬之的庚帖揭下,点上些许浆糊,粘在右方,以示尊重,又把陈翠莲的庚帖粘在左边,双手交给金治国。金治国双手接过,装进金花封筒内,又说了两句闲话,带着龙凤全帖告辞走了。   金爷又跑了几个来回,成婚的日子就定了下来:阴历九月初六,大吉之日。   萧敬之在朋友的介绍下,于大耳胡同西口,买了一个小四合院,请人修整一新,置办了全套红木家具和应用瓷器,墙壁上悬挂了几张名人字画,专等吉日迎亲。   此后的日子里,萧敬之一天一天焦急地等待着,送走了无数难耐的日日夜夜,最后几天,他是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计算时间,终于在苦苦的企盼中,挨到了九月初五。   九月初五,是为花烛之日,萧敬之的新宅,陆陆续续来了送贺礼的亲朋。师父蔡文孝年迈体衰,让侄子陪同前来备礼称贺。盛王爷、章雅岘也都亲来贺喜。琉璃厂以金爷为首,益古斋孙掌柜、集雅斋沈掌柜、聚宝斋刘掌柜、集珍斋卫掌柜、通古斋郑掌柜、积古斋迟掌柜、吉祥阁尹掌柜、多宝阁姚掌柜先后俱礼来贺,前来送礼的还有几家街坊。及晚,萧敬之设吉筵席宴,大家开怀畅饮,划拳行令,直到夜半。   博文斋陈家,更是热闹。陈石胄当年的诸弟子、以燕树正大夫为首的诸位高邻、太仓同乡、陈紫峰同文馆的同窗及各路文友,包括宝熙、罗振玉都备礼相庆,陈家设家宴款待。   次日初六,为迎亲的喜日,是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当天韫古斋和博文斋都停止营业。一大早,田守成带着长生等两个徒弟忙活,在新居设好天地桌,围上大红缎子鸾凤和鸣桌帘,摆好香炉、蜡钎,上插双包红蜡,供奉彩印的天地爷神像。在四白落地的墙壁上,贴了红色双喜字儿,地下满铺红毡。   新房的门框上贴着喜联:   易曰乾坤定矣   诗云钟鼓乐之   院里正房的窗额上贴着“凤凰来仪”、“龙凤呈祥”、“秦晋永好”、“五世其昌”的横批,红光耀眼,喜气洋溢,萧宅的大门上结了大红绸花。两扇漆黑的大门,各贴了一个斗大的红纸金粉双喜字,大门框上贴了一幅洒金的喜对,联文是:   一阳初动二姓克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昌征凤卜   六礼既成七贤必集奏八音歌九如十全无缺羡鸾和   喜轿铺早早将旗锣伞扇等在萧家大门外一溜儿摆开,叫做亮执事,两抬喜轿也都抬到了萧家大门旁。   萧敬之陪客夜半,吉日早起,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头戴礼帽,双插金花,身穿缎袍,十字披红,骑马到一尺大街后陈家娶亲,他的身后有八个窝脖,扛着礼品。萧敬之在傧相的引导下,跪拜了陈家三代宗亲之位,又给陈石胄老先生磕了头,陈紫峰接待了妹夫,然后设喜宴款待。宴罢,女方将回礼的礼品送到萧家。   忽闻锣鼓喧天,唢呐高唱,娶亲的花轿来到门前。新娘早已打扮好了,由伴娘搀扶,姗姗进入花轿。娶亲的队伍有如长龙,由琉璃厂东街向西,再从海王村北,一直走到西河沿西口再向东转,经正乙祠直奔大耳胡同,逶迤而来。   前面是全套执事:两面开道锣、两个大号,后面是金瓜、钺斧、朝天镫、飞龙旗、飞凤旗、飞虎旗、飞豹旗、肃静牌、回避牌,真是斧钺金瓜,光芒耀眼,幡伞大旗,八面威风。执事后边是乐队:八面大鼓、一对九音锣、四个唢呐、四个长笛、四个洞箫、四个竹笙。敲锣的使劲击打,唢呐手腮上鼓着大包,竭力鼓吹,笙管齐奏,锣鼓喧天。二十对牛角灯之后是掌扇、大红伞盖,萧敬之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想到自己身后是如花似玉的娇娘,心下好不自豪。   萧敬之回忆刚刚学徒之时,自己才十四岁,就沿着现在这条街,到东北园的关帝庙去挑水。而今自己做了掌柜,买了宅子,又娶了这么好的媳妇,人生还有何求?只要有翠莲在,钱多钱少全无所谓。听到鼓乐喧天,早有十几个小顽童,在轿后追逐笑闹。   喧闹一路,眼看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快到家门,司仪人说声:“放鞭!”长生和师弟早用竹竿高挑了两挂鞭炮,当即点燃,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脆响震耳,硝烟弥漫,引得远近街坊、路上行人驻足围观,真是车马喧闹,塞街充巷。   到了家门口,萧敬之被人搀扶着下了马,司仪喊过两个小厮,每人抱着一卷红毡,骨碌着放开,从轿下一直铺到院里。   新娘子翠莲在伴娘的搀扶下,慢慢下得轿来,足踏红毡款款地步入天井。只见她身穿 宫妆:水红软锻裘裙,大红莽袄,葱心绿的贡缎夹裤,凤冠霞帔,蒙着猩红刺绣百蝠盖头,脚穿鸾凤和鸣五彩绣鞋,由伴娘引导,踏着大红毡步入院内,只见她步态轻盈,流转婀娜。   人们急于一睹芳容,新郎拿着弓箭,挑下了新娘头上的盖巾,新娘花容方露。院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新娘脸上,新人凤笄珠帘,容光焕发。小厮在轿前放了雕鞍弓箭,新娘款步迈过,小厮哈腰拾起弓箭,交给新郎,萧敬之接过,回身向着轿帘放箭三支,名为“射煞”。   然后,新郎、新娘来到香案前,男左女右,在司仪的倡导下行合卺礼。因萧敬之的父母远在山西襄陵,拜高堂就拜萧敬之的师父蔡文孝。萧敬之夫妻双双拜了天地、拜了蔡文孝,然后夫妻对拜。接着是牵红,两条八尺长的红绸子,新郎、新娘各执一端,有童男童女执红烛在前引导,由萧敬之引着陈翠莲一同进入洞房。   萧敬之院里的喜筵,一直开到夜晚。贵客有盛王爷、金爷、章雅岘和师父蔡文孝;另有琉璃厂各古玩店的掌柜、管账先生、师弟田守成、大耳胡同的街坊;还有韫古斋的三个徒弟。一共摆了八张桌子,大家精神爽快,开怀畅饮,大声谈笑,划拳行令,一直到半夜方散。   新婚之夜,本有闹洞房一说,那都是十八九、二十岁的青年结婚,自然招来一帮年轻人来嬉笑浑闹,这萧敬之则不同,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和他同龄的人都已结婚,早就没有那兴致。还有一些掌柜的,都比萧敬之大,师弟田守成老成厚道,比新婚嫂子大出六七岁,自然不能造次,年轻人都是萧敬之的徒弟,更不敢胡来,所以,这个新婚之夜非常宁静。   萧敬之的一颗心早就飞到翠莲身边,他想,让翠莲一个人在新房里该是多么寂寞。他希望喜筵早点儿结束,这些贵客快些离开。萧敬之旋即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耻:我萧敬之变成近色不近友的人了,大家为我庆贺,我却厌烦人家,这无疑是件亏心的事情。   萧敬之打消了希望急于谢客的想法,尽量热情待客,只是心里放不下翠莲。直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萧敬之陪师父到西屋去坐,蔡文孝老先生说:“我 睏乏了,你也该睡了。”萧敬之退下,蔡老先生和侄子灭了灯睡了。   出了西屋,萧敬之闩好院子大门,秋夜景色幽美,空气清爽宜人,碧空深邃无际,金色的月亮皎洁明亮,四周漆黑而宁静,只有洞房的灯烛,给人以喜悦,给人蓬勃的生气。室内的花烛在欢快地跳动,将翠莲的倩影映在窗帘上,酷似巨大的剪影,她的轮廓端庄和谐,秀美娴静。看到翠莲的身影在窗上微微颤动,萧敬之的心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急忙进了洞房。   翠莲一个人被冷落在空阔的新房里,无所事事,枯坐良久,无限的寂寞浸润着她,淡淡的伤感和朦胧的渴慕,交替袭来,令她不安。早晨,梳妆打扮的时候,翠莲感到很好玩儿,记得小的时候,几个孩子在一起,做娶亲游戏,小女孩儿们都抢着要当新娘,大孩子说:翠莲长得好看,让翠莲来当新娘。翠莲眉开眼笑,坐在小胳膊搭的“花轿”上,咯咯地笑。后边还有“吹鼓手”,呜哩哇啦直叫,玩得好不热闹。   今天真的要当新娘了,花轿闷热,盖头蒙着脸,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呜哩哇啦的唢呐声、镗镗的锣声。她知道,人们把她抬走,送到一个四合院去,和一个叫萧敬之的人成个新家。一种全新的生活等待自己,她要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爸爸、哥哥、嫂子和侄儿,这件事情让她难以接受。   她早就想好了,晚上就住在新家,白天还回到自己家来,她想着每天都要回家,帮助嫂子洗衣服,给哥哥的青铜器做传拓,哥哥不止一次夸她的拓片做得好。   她就见过萧大哥一面,当时没敢多看,长得什么模样,早已记不得了。在她的印象中他的脸是圆的,眼睛很有神,说话慢声细语的,缓慢柔和。哥哥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说萧大哥人好,说他忠诚老实,待人厚道。他现在就在马上,走在小轿的前边,一想到萧敬之,翠莲的脸上就发烧。   翠莲心猿意马地遐想起来:男人的身体到底什么样?今天晚上他要和我干什么?一颗心就怦怦地乱跳,轿子也忽忽悠悠,如在云里雾里。对肉体的欢乐,翠莲是又惧怕,又渴望,更感到神秘。这时,轿子开始颠簸起来,翠莲闻到呛人的尘土味,她直想咳嗽,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后来骄子停下了……入洞房之后,就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不知所措。她总觉得窗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所以,她不敢动弹,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动不动。   萧敬之走进洞房时,见翠莲稳稳地坐在红木雕花太师椅上,优雅文静。她早已卸下凤冠霞帔,脱下裘裙莽袄、贡缎夹裤,她穿的竟是两个人初次见面时穿的衣服:月白色的肥袖对衫,湖蓝色的裤子,袖口和裤腿都滚着锦边。翠莲腰肢纤细,胸部隆起,萧敬之觉得,翠莲今天比他们第一次见面还要漂亮得多。在看到翠莲的同时,萧敬之又闻到了那种特有的清香,萧敬之胸中一阵冲动,他想冲过去,紧紧搂住翠莲,把她闻个够。但是,他克制住自己,没有那么做,他摘下礼帽,放到帽筒上,温柔地问她:   “你是不是饿了?”   翠莲羞答答地回答:“不,我不饿。”   室内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爆着灯花的红烛,吊在天棚上的宫灯,色调和谐的窗帘。靠着北墙是暖炕,齐炕沿挂着大红刺绣幔账,幔账上绣的是龙凤呈祥团花。   萧敬之走向翠莲,站在她的前面,翠莲羞得低下头去。萧敬之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她了,她是自己的妻子!他看到,翠莲洁白的脖颈,细腻得近于透明,皮下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萧敬之甚至听到翠莲娇柔的喘息和激烈的心跳。萧敬之内心深处激烈地躁动,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他看到,翠莲洁白的颈项间隐现着一条细细的红丝线,遂问道:   “翠莲,你戴的是什么?”   “你送的金钗。”   “不是问你头上戴的,我是说这个。”他忍不住,摸了一下那纤细的红丝线,他的手指触到他细嫩的皮肤,滑腻而柔软。他看到翠莲的身子轻轻一抖。   翠莲轻声地回答:“是翠莲。”说完,羞红了脸。   “我要看看。”   翠莲摘下佩戴在胸前的翠挂件,递给萧敬之。   萧敬之接过,借着烛光细看。这是一块椭圆形的翠片,鸽子蛋大小,右上方有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洁白,没有一丝绿,下方有一片大荷叶,通体翠绿,脉络鲜明。奇特的是,绿地上再没有一丝白,花瓣活泛,荷叶浑圆,简直不是人工刻制,而是天然生的,在温柔的烛光下,光芒四射,晶莹可爱。萧敬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翠件,他看得出了神。   翠莲问他:“好吗?”   “什么?”   “翠莲。”   “好啊!翠莲好极了!”   萧敬之把翠莲给妻子戴上,反复地说:“翠莲好极了!翠莲好极了!”   翠莲羞得脸更红了,深深地垂下了头。   突然,萧敬之把翠莲拥在胸前,紧紧地搂着她,有一股暖流,传遍他的全身,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美妙的感觉,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到翠莲在自己的怀抱里激烈地震颤,后来他俯下身去,将头埋在翠莲的胸前。   翠莲的胸膛激烈的起伏着,萧敬之听到了她疾速的心跳声。   突然,萧敬之像一只狗一样,不住地闻着翠莲。他的鼻子在她的胸前、肩上、臂弯、脖颈上停留、移动,发狂地嗅着。翠莲的香气沁人肺腑,他陶醉在清纯芬芳之中。萧敬之紧紧地搂着翠莲,透过翠莲单薄的衣服,他感受到她富有弹性的皮肤温热滑腻,无比美妙。他听到翠莲娇柔的喘息声,这让他心旌飘荡,不能自己,他浑身的血液凶猛地奔腾,激励着他鼓动着他。他猛地意识到,他们还有更重要,更美好的事情要做,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吹了红烛,把翠莲抱到炕上去,放下了幔账。   ……   第二天早上,萧敬之醒得很晚,他睁开眼睛,看到温暖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粉色的缎子被上,萧敬之回忆夜间的几次行为,心里美滋滋的,翠莲轻轻地走过来,给他递来一杯热茶,萧敬之看着翠莲笑,笑得翠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萧敬之的眼睛一直随着翠莲转,他看到翠莲也在含羞地笑。萧敬之想,多亏我娶亲晚,若是早就结婚了,怎么也不会遇见这么好的媳妇!多亏叔父把翠莲许配给我,我要像对自己亲父亲一样孝顺他老人家,对紫峰大哥要像对亲哥哥一样好,还有金爷,要像孝敬师父一样地孝敬他。   婚后,萧敬之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最突出的是他喜欢上了翡翠了。萧敬之经常从柜上拿了钱,到廊房头条去买一些翠件,回家交给翠莲收藏,对韫古斋的生意也不如从前那样认真了,他还筹划尽快给师弟田守成说一门亲事。就在他不把买卖当买卖做的日子里,一桩大买卖突然撞到他的古玩店,让他措手不及,他不算从容地做完这笔大买卖,震动了整个东西琉璃厂。 佛头   约翰逊说:“不过,我们要签订一个小小的协议,写上你已经收到预付款八千元整,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你,少交一个佛头,我,少给你一千块。一个不交,这钱还要如数返还给我,并且赔偿我的损失。”   萧敬之的美满婚姻,极大地刺激了姚以宾。当他看到萧敬之帽插双花、高骑骏马满面春风地走在长街上时,嫉恨之心油然而生。他忌妒萧敬之而立之年得了年轻美貌的娇妻,觉得自己前半辈子实在亏得慌,只恨自己过早地娶了大小子他妈,又蠢又丑,任嘛不是。一想到那个蠢胖的女人,他的心里就堵得一点儿缝儿都没有。   让姚以宾填堵的还有他的古韫斋。从七月十六开张以来,两个月了,生意一直不好,来店看画的人挺多,真正掏钱买画儿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来客在画儿前摇摇头,便无声地离去,原来买画儿的好多人能看出真假。隔壁韫古斋的画儿每天都呼呼往外走,眼瞅着人家发财,娶媳妇,好事儿都让他家占去了,恨得姚以宾咬牙切齿。   一日,姚以宾正在店中闲坐,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咧着嘴,似笑非笑,高叫一声:“老姚!”姚以宾认得,是一块儿打小鼓儿的傻七。姚以宾一听称呼,心里就老大不满意:就凭我现在的身份,两个古玩铺的大掌柜,你个打小鼓儿的傻七敢叫我老姚?   姚以宾哼都没哼一声,斜着眼睛瞅他。傻七也不计较,满怀热情地又叫了一声“老姚”。姚以宾了解傻七,这人没心没肺,若不赶快把他打发走,他准会大声小气地胡勒一气,一不留神,自己打小鼓儿时的种种混账事儿就会暴露在伙计、徒弟面前,那可就难堪了。于是,姚以宾先发制人,眉毛眼睛拧在一起,没好气地问:“老七,你找我有事儿?”   “是啊,我找您有事儿。”   “有事儿就快说,我马上要出去会朋友。”姚以宾斜着眼睛看着傻七。   “我问您,您这么大的店,挂着这么多的画儿,不知您有春宫没有?”   “春宫?春宫是什么?”   “哎哟喂!您这么大个掌柜的,连什么是春宫都不知道!”   “你说,你说。”姚以宾略显窘迫,皱着眉催促。   “春宫就是男女两个人干X的图画。”   “这谁不知道?我问你打听这干什么?”姚以宾撇撇嘴,瞪着傻七。   “您若是有的话,我帮您卖——有多少卖多少。”   “你怎么卖那个?”   “我和您一样,也不打小鼓儿了。”   姚以宾见傻七话里话外带出他的出身,肚子里的气就大了,一心想把他轰出去。于是就不再和傻七说话,并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地站起身来,手里拿起礼帽,做出要走的样子。傻七就是傻七,他对姚以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毫不介意,只顾说自己的:   “我眼下走街串巷卖翠花啦。”听得出,傻七很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姚以宾知道,翠花是以铜做胎,粘以彩色鸟毛制作的头花,一个顶多能卖上十块八块大洋。这种小买卖,也值得在大爷面前穷显摆?傻七不理会姚以宾鄙视的目光,只管说下去:“我眼下走街串巷卖翠花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就爱买个春宫,您若是有货,不但我要,我的伙计们也都要。”   姚以宾不置可否。傻七自顾说着,从兜里掏出巴掌大小的蓝布皮小本子递给姚以宾:   “就要这样的,别的不要。”   姚以宾接过,打开来翻看,原来画的都是男女交媾图,一共十二种姿势,画得惟妙惟肖。姚以宾看得入了迷,意忘了戴上礼帽。   傻七似笑非笑、粗声大气地说:“您甭光顾了看,问您能不能淘换着?”   姚以宾想,这也是一个挣钱的好办法,让店里的霍连生画就行。于是他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接着反问傻七:“一本你给多少钱?”   “二十块大洋。”   “你要几本?”   “先要十本!”   “几天交货?”   “七天!”傻七的话音响亮。   姚以宾走过去,点手儿把霍连生叫到一边,给他看了春宫图,小声地嘀咕道:“一天能画三本儿不?”   “我若是什么都不干,一天准能画五本儿!”   “两天画得。装裱得几天?”   “五天准得。”   “那我就答应他了。”   “掌柜的您就应了吧,有我扛着,您就贝青好吧!”霍连生底气十足,满有信心地说。   姚以宾点点头,回过身来,问傻七道:“老七,你准能卖得出去?”   傻七大声说:“我买您的春宫给您钱,能不能卖出去,您就甭管了!”   “那你得先交一百大洋定钱。”姚以宾认真地说。   傻七笑着说:“那成。实话跟您说吧,赶上我运气好,一本就卖一百大洋!”说着,打开褡裢,取出一百大洋来,放在柜上,姚以宾验看了,叫账房收下。   傻七临走,掉过头来对姚以宾说:“我的那本先放在您这儿,回头一块儿来拿。”   “成。”   傻七走了,姚以宾对霍连生说:“您在账房支出两块大洋,到荣宝斋买笔墨、颜料。回头到后边,什么也别干,专画春宫。”   霍连生痛快答应着,欢喜地去了。还是在古韫斋开张之前,姚以宾就愁着少一个懂画儿的,他暗中打了田守成的主意,趁着那天萧敬之到章府吊孝,把田守成叫到他的空屋子里头,拿出洋烟卷来——自从卖了宣德五彩云龙大海碗,姚以宾就扔掉了他的水烟袋,改抽洋烟卷。姚以宾用取灯点上烟,抽了一口,说:“你也嘬一棵?”田守成摇头说:“不。”姚以宾笑着说:“老田兄弟,明天请您给我的古韫斋当掌柜的,怎么样了?”   田守成也笑着说:“姚大哥,别和兄弟开玩笑了。”   姚以宾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大哥和您说真格的!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您到我这边来,既成全了我,也抬举了您。萧敬之给您多少,大哥我给您多少,这个店就交给您了,整个儿让您说了算。”   田守成见姚以宾认真,也郑重其事地说:   “我和敬之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待我像亲兄弟一样。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也得跟着师兄干。给外人干的事儿,我还没想过,”说完,头也不回,大步走回韫古斋。   姚以宾碰了一鼻子灰。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吸烟,吸了一支又一支,扔了一地烟头。   他硬着头皮开了张,开张的第五天,霍连生自己找上门来。来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这人是说嘛嘛好听,干嘛嘛不灵。姚以宾正想打发他走,傻七就来要春宫。姚以宾起初也不放心,每天到后边去看,没想到霍连生干别的不出色,可画这玩意儿画得还真成。十本画完,装裱成册,专等傻七来取,七天头上,傻七带了一百现洋来取货,看见一本本的春宫图,他乐得咧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笑,第二天,替他的朋友又定了二十本,这回干脆交二百元,姚以宾八天收回四百元,心中好不欢喜。   有傻七和他的同行不断地来买春宫图,隔三差五卖张假画儿,姚以宾的古韫斋还能维持过去。多宝阁那边,有铁老先生留下的老东西和从德泰买来的青花松竹梅纹小壶,虽然不能发大财,每月刨去吃馆子、抽大烟、逛八大胡同,多少还有剩余。   姚以宾真正发大财,是认识杨春华之后的事。   杨春华,大高个,宽肩膀,面皮白净,眼睛明亮,他的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穿着咖啡色西装,雪白的衬衫,碎花真丝领带,背带洋裤 ,脚下是锃亮的暗红色尖头皮鞋,不说话的杨春华,大有名门望族的气派。   姚以宾是在逍遥楼大烟馆认识杨春华的。   姚以宾和杨春华在一个烟榻上吸食鸦片,乍一看觉得面熟,细想还不认识。看他的样子,像当局的达官、大公司的董事什么的,转念一想不对,但凡有身份的人,自己家里都专有烟室,有紫檀雕花大烟榻,烟具更是讲究。别看姚以宾对瓷器、字画知之不多,这方面的知识却不少。   烟斗中有五宝,即:香娘斗、允鸣氏斗、青石氏斗、变斗和广东白玉沙斗。香娘斗又称寡妇斗,原为孙寡妇守节,制烟斗挣钱抚养孤子。儿子长大做官,为挽回社会影响,花高价买回香娘斗,所以世间流传极少。好烟斗有轧金丝的,贵者值千两大洋。   烟枪分大枪、拐子、坛子三种,最名贵的是萧耀南枪,此外还有犀角枪、象牙枪、绿虬角枪等等。烟灯讲的是十三太保灯,磨花玻璃灯罩。烟钎为纯钢所制,顶端做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形状。用的是镶嵌螺钿的烟盘,身边还有小女子伺候着,真有身份的人,到这地儿来抽烟得多丢份!   虽然这么想着,却不敢小瞧这人,毕竟人家的派头在那摆着呢。   俩人面对面躺着,谁也不说话。一般在烟馆里,两个人一个铺,对面躺着抽烟,就算是烟友了,彼此交谈几句是正常的。姚以宾平时愿意聊天,更愿意结交能人,特想和对方说话,但看他的派头又不敢轻易开口,甚至感到拘束,连大气都不敢哈。看来那人很忙,抽完两个烟泡,闭上眼,美了一会儿,抓起礼帽戴上就走。   姚以宾抽完大烟,并不急于出去,等着烟馆女招待来收拾烟具,他笑问道:   “小姐,刚走这位您认识不?”   “怎么不认识?他不是丽影照相馆的杨掌柜吗?”   姚以宾咧嘴笑了,一个照相馆的掌柜,就这么大的谱儿!说他是外交部的次长都有人相信。   几天之后,两个人又在烟馆遇上了。姚以宾知道了杨掌柜的老底,就不把他当壶子醋了,心里说:你不就是开照相馆的吗?老子是开古玩店的,你一个买卖,我他妈两个买卖,穿一身洋皮蒙什么人?   于是他连头也不抬,只管呼呼地猛抽,打哈欠放屁吧嗒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两个烟泡抽完了,姚以宾身子飘飘然起来,像驾了云一样,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极度地舒服。姚以宾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二黄:“哩哏儿棱棱哩哏棱棱……”抓起礼帽,戴上要走,这时,躺在烟榻上的杨掌柜坐起来说话了:   “您是琉璃厂的姚掌柜吧?”   姚以宾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我姓姚?还知道我在琉璃厂?姚以宾当机立断:不管他怎么知道的,必须先给他回敬过去,于是就说:   “您是前门大街丽影照相馆的杨掌柜吧?”   “正是正是,哈哈哈!”   “哈哈哈哈!”   姚以宾把礼帽挂在大衣架上,在烟榻上坐稳,问道:“杨掌柜,您怎么知道姚某的?”   吸完大烟的杨春华眼睛锃亮,他告诉姚以宾:   “我到您的店里去过,听到别人叫您姚掌柜。”   “您去买画儿?”   “不是!我有个外国朋友,是个旅游家,在中国各处转悠着玩儿。他有的是钱,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买了,用轮船运回国去。他经常到我丽影去冲版洗相,有一天我给他洗了一沓相片,全是石佛像。他求我帮忙,让我照着照片给他买几个佛头。我就到琉璃厂转了一圈儿,看您店里全是画儿就没跟您搭话。我挨着屋转悠,在道南有一家儿,屋里全是青铜器、小石佛什么的,我就把照片拿给掌柜的看,没想到惹了一肚子气!”   姚以宾笑道:“您说的那家儿我知道,叫博文斋,掌柜的姓陈,大高个,四方大脸。那人牛X大了。”   “没错,就是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什么给洋人当狗,出卖自己的祖宗!”   姚以宾听罢,哈哈大笑,他本想借题发挥,狠狠地骂陈紫峰一场,以泄平时对他的不满,但他却没有那样做,直觉告诉他,自己和杨春华或许有重要的事儿要合作。他脱口问道:   “那些相片,还在您身上?”   “今天我没带来。”杨春华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说:“今天我没带来。”   姚以宾慷慨地说:“相片的事儿明天再说,咱们现在到正阳楼吃饭去,我请客!”   杨春华还真不客气,戴上礼帽,和他一起去饭馆。两个人叫了两辆洋车,在前门大街正阳楼饭馆门口停下,姚以宾给了车夫二十个大子,和杨春华到楼上落了座。姚以宾要了四个菜:羊头肉、小酥鱼、炸排叉、猪口条,又要了两个大螃蟹和一斤烧酒。一口酒下肚,杨春华的脸比桌上的螃蟹盖还红,他直勾着眼睛,大骂起陈紫峰来:“我说那个姓陈的,实在不是个东西!我到你那买佛头,有,你就卖,没有,也犯不上骂人啊!”   姚以宾借题发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那小子是有几个臭钱烧的,不知姓什么好了,狂得琉璃厂都搁不下他了!”说着,端起了酒杯,笑容可掬地说:“兄弟,干了这杯,大哥有话说。”   两个人碰了杯,姚以宾一扬脖灌了下去。杨春华吱儿地一声,喝下一小口,咧了一下嘴,看看姚以宾,看到姚以宾把空杯的杯底对着他,他又吱儿地一口,闭眼咧嘴,咽下那口酒。   姚以宾爽朗地说:“兄弟,您不用着急!那个外国人求了您,您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明天就把照片交给我。哪个佛在什么地方,都用笔标好,大哥我保证把佛头送到。出了天大的事儿,有我顶着!”   “姚大哥,您是个爽快人,兄弟我敬您一杯!”   杨春华斟上酒,站起来和姚以宾碰杯,白酒从酒杯里溢出来。   两人各自喝干了一盅酒,姚以宾的脸越来越白,杨春华的脖子全红了。他不胜酒力,靠在椅子上看着姚以宾,结结巴巴地说:   “一会啊儿,咱们回丽影去,我给你看,看看相片。”   接着就是姚以宾自己喝酒,一斤酒喝得点滴不剩。他大叫着,要来两小碗米饭,用高汤泡了。二人吃罢,咕咚咕咚下得楼来,摇摇晃晃走到丽影照相馆。   照相馆的大玻璃窗里挂着当前最出名的女人的大照片儿,一个个搔首弄姿,卖弄风情,让姚以宾想起了妓女彩明。照相馆的前厅收拾得很干净,一进门是个柜台,有两个伙计,一个收银,一个付相片,他们都很忙,见杨掌柜回来,都自动站起来打招呼。穿过走廊往里走,看见了摄影室里面的布景,有两个穿戴整齐的人走出来,开门的时候,姚以宾看见了绘制的布景隐隐有假的廊柱栏阶,艳丽明亮。   杨春华请姚以宾到经理室,一个学徒毕恭毕敬地接过两个人的帽子,挂在大衣架上,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来。杨春华脱去西服上衣,小学徒马上接过来,也挂在大衣架上,杨春华一摆手,小学徒规规矩矩地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杨春华坐在转椅上,拉开大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沓四寸的照片交给姚以宾。   姚以宾接过,看了,上面全是石佛像 ,有站有坐,神态肃穆庄重,一共是二十几张。他一张张地翻看,连看带问:   “不知都在什么地方?”   “山西。”   “够远的啦。”姚以宾也不抬头,只顾看照片。   “砍下一个,就给你一千。”杨春华喝了一口茶水。   姚以宾抬起头来,盯着杨春华的眼睛问:   “你要多少?”   “我什么也不要。他常来冲版、洗相,有时送我点儿东西。”   说着,指了指玻璃柜,姚以宾看去,里面有一个精美的西洋钟。   “您发了财,请我这个就行了。”   杨春华的右手蜷回中间的三个指头,跷起拇指和小拇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吸大烟的动作。   姚以宾说:“这个自然”   杨春华打着饱嗝说:“明啊天,呃,我带您,呃,带您见那个外国人,他叫约翰逊。”   为了养养精神,当天夜里姚以宾没去皮条胡同会彩明。次日早起,换了身干净衣服,到丽影照相馆,径直进入经理室。杨春华穿着背带裤子正在喝牛奶,见他来了笑呵呵地说:“老姚,你也来一杯?”   “正好我还没吃早点,来一杯来一杯。”   杨春华让学徒再倒上一杯牛奶。学徒拿了个干净的玻璃杯,端起钢精锅,倒了一杯热牛奶,加了砂糖,用羹匙调了,恭恭敬敬地递给姚以宾。姚以宾接过,喝了一口,咧着嘴说:   “我喝不惯这个,太膻!”   杨春华也不再让,匆匆喝了奶,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站起来,穿上西服,说:   “走,到六国饭店去!”   两人坐洋车来到六国饭店,饭店三层洋楼,楼前是高大的白杨树,洋楼的窗户宽敞明亮,姚以宾被那豪华的气派唬得不敢上前。杨春华在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姚以宾缩头缩脑在后面跟了。大落地玻璃门自动旋转,水磨石地面镶嵌着金光闪闪的铜条,杨春华和前厅管事儿的打了招呼,领着姚以宾乘电梯来到三楼。姚以宾第一次上电梯,觉得又新奇又骄傲,想我姚以宾,若不是在琉璃厂开了两个古玩铺,这一辈子也别想逛这六国饭店。   三楼的走廊里全铺着猩红的地毯。杨春华在一个门前站下,说声:“到了。”随后,他轻轻敲了两下紫檀大门,门开了,探出一个洋人的脑袋,姚以宾吓了一跳,这人和上回弄一身尿的那人差不多,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姚以宾见洋人对着杨春华眨眨眼,洋人眨眼也怪,一个眼睁着不动,一个眼挤咕了两下。洋人笑着说了句洋话:“哈喽!”   杨春华从容地回答:“哈喽!”   约翰逊开门,请两个人进屋。杨春华给两个人介绍了,约翰逊精神饱满,精力充沛,他伸出右手,要和姚以宾握手,姚以宾伸出左手去,外国人攥着他的四个手指,摇晃了一下,那肉乎乎的大手特有劲。姚以宾想,彩明要是落在这家伙手里,不让他干得嗷嗷乱叫才怪呢。   姚以宾从心里嫉恨起约翰逊来。姚以宾又闻到约翰逊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于是他想:看这洋人的脸那么白,连眼睫毛都是白的,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羊还是兔子?大概不是兔子,因为兔子的眼珠是红色的。约翰逊的眼珠蓝中带绿,有点像狼。   约翰逊伸出胳膊让座,姚以宾看见他的椅子很矮,很肥,它们不是用硬木打制的,是软乎乎的皮子做的。杨春华坐下,很舒服的样子。姚以宾一屁股坐下去,一下子陷下去好深,只觉得胳膊腿都没处放。   洋人很客气,给两个人斟了咖啡。姚以宾一看那小碗,比他打的小鼓儿大不了多少,再看那小勺,跟掏耳勺似的。姚以宾看见杨春华津津有味地喝着,他正口渴,想要一大碗,心里骂洋人太小气。   他放下小勺,端起小碗,张开大嘴,咕嘟一口喝了进去,一巴嗒嘴,觉得不是味,苦得直咧嘴,心想上了当了,咖啡这玩意儿不怎么样,没法和咱中国的酸豆汁相比。那酸豆汁的味道多正!于是姚以宾在心里得出结论:外国的东西有好有坏,比方鸦片烟就是特别好的玩意儿,咖啡就不怎么样,这东西味道不正。他光顾胡思乱想,也没注意杨春华和约翰逊说什么。   后来他听到约翰逊用中国话说:“一个一千!”   姚以宾的耳朵对十、百、千这几个字从不放过,他立马儿赶走杂念,集中精神听两个人谈话。   约翰逊说的中国话里充满洋味儿。   他笑着对姚以宾说:   “我的朋友杨先生说,您愿意卖给我一些石佛的头,这样做很好,我相信,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姚以宾冲着约翰逊笑笑,重复他的话:“是的,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说完,觉得自己也有点儿洋味儿了。   约翰逊冲着姚以宾满意地笑了。他翻弄那些照片,把它分成三沓,拿到姚以宾面前,对他交代:“这个是河南的,这个是山西的,这个是甘肃的。”约翰逊如数家珍。   姚以宾纳闷,这些佛都在什么地方他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敢情他惦记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得先和他要千儿八百的定钱,可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盘缠,弄不回本儿。约翰逊见姚以宾低头沉吟不语,爽朗地笑了,他对杨春华说:“你的朋友现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想,要些银元。”   姚以宾见洋鬼子揭开盖子,显得很狼狈,忙掩饰说:“没,不,银元的不着急。”   “钱,我可以先给你一些。因为你需要路费,还要找人帮忙。”   杨春华说:“约翰逊先生要先付一些大洋,您就收下吧。”   约翰逊从立柜里拿出一个小皮箱,交给姚以宾说:   “这是八千块大洋,你先拿着。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块。”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杨春华说:“钱是您的,皮箱归我。”   姚以宾说:“那成!”   约翰逊说:“不过,我们要签订一个小小的协议,写上你已经收到预付款八千元整,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你,少交一个佛头,我,少给你一千块。一个不交,这钱还要如数返还给我,并且赔偿我的损失。”   “损失?什么损失?”   杨春华解释说:“假如您弄不到佛头,您收了人家的大洋,又耽误了他的事,当然要赔偿损失了。”   “这么说,我是非干不可了。”姚以宾有上了贼船的感觉,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后悔。   约翰逊拿出自来水钢笔,让姚以宾执笔。姚以宾最怕的就是写字儿,一是认的几个字儿,差不多都就饭吃了,二是自己的字儿写得难看。但他不愿意在洋人面前示弱,就说:“毛笔字写惯了,一时用不好这玩意儿。”   “这个,比毛笔好用。”约翰逊说。无奈姚以宾死活不写,只好耸耸肩,对杨春华说:   “看来,只好由杨先生代劳了。”   杨春华说:“我有个毛病,提笔忘字。”   姚以宾说:“我提醒着您点儿。”   杨春华不知如何下笔,约翰逊说一句,他笨笨磕磕地写一阵,写完,弄了满脑袋大汗。姚以宾看他写的字,一个个支脚拉胯,忍不住笑。心想,您这两下子,还真和我差不多。   约翰逊拿过看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微笑着接过钢笔熟练地签了字,然后,对姚以宾说:“请姚先生,请您在协议上签字。”   姚以宾傻头傻脑地看着约翰逊,又看看杨春华,问道:“签字?什么叫签字?”   “签字就是写上你自己的名字。”杨春华不无炫耀地说。   姚以宾接过钢笔,在约翰逊指点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用力不匀,不留神把白纸捅了个小窟窿。 契文   甲骨文的研究不能停止在文字解读上,应该有新的突破,但是,如何突破,却是个极大的难题。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在掌握大量文字资料的基础上,写一部专著。这本书暂定名为《契文六书》,古人所谓的六书,即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这是古人在研究金文、篆书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汉字造字方法。   沉重的冬夜,忽然刮起大风。风把天地搅成一片,折腾得一派漆黑,没有一点儿星月的清光。街上的路灯昏黄惨淡,油灯在四方的玻璃罩里不安地抖动着,街上的小贩儿,不再高声叫卖,一个个早早地收摊儿回家。北风对一尺大街后的陈家来说尤其恐怖,因为陈石胄老先生正卧病在床。   陈石胄老先生的面部仍然保持着坚毅的轮廓,那把银色的长须依然飘洒在胸前。以往发出光亮的头顶,如今已经黯然失色,两耳上方连着后脑海的一圈头发灰黄而稀少,有如夏日水牛背上的绒毛。老人嘴唇微张,双目紧闭。他显得极度疲惫,这不是短暂的疲乏,而是操劳一生,年复一年积攒下来的不可恢复的疲惫,他实在再也没有精力过问世间的一切事务了。   入冬以来,陈老先生偶感风寒,一直发着高烧,后来竟然长时间地昏睡,还不时地发出呓语。翠莲一直在家里陪伴父亲,盼望着老人家早日康复,见父亲的病情日重一日,她心急如焚。翠莲昼夜不离父亲身边,为之煎汤熬药,端水端饭,倒屎倒尿。陈紫峰也无心做生意,把店铺交给伙计照看,自己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陪伴老人。萧敬之也扔了买卖,过来替换翠莲,伺候老人。   老人的病不见好转,大家忧心忡忡。起初,陈紫峰张罗找西医诊治,老人坚决不依,只好请中医来看。萧敬之请来住东南园的北京名医燕树正给岳父大人瞧病,燕先生给老人看了脉,提笔写了药方,萧敬之立即到同仁堂去抓药,回来之后,陈紫峰接过药,去厨房煎熬。   陈紫峰闻到中药的甘苦气味,立即想起了二十一年前的冬天,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叔父极度悲怆郁愤,一病不起,当时身边只有陈紫峰一个人。叔叔躺在炕上发烧,陈紫峰焦急万分,他毅然关了店铺,亲自给叔叔请名医诊病,跑药房抓药,回来给老人熬药,日夜守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那年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骤冷。陈紫峰心情沉重,一路也忘记了寒冷,待他抓药回来,两个耳朵冻得生疼。他打开药包,看到一块颜色惨白的骨片,这兽骨已经石化,上面竟然刻有文字,这引起了陈紫峰的好奇,但因为给叔父治病心切,他还是急忙把一副药投入了药壶,加水煎熬,也就没有多想那块骨头。三副药吃下去,叔叔的病见好,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紫峰见叔父精神好转,心里高兴,在榻前陪同叔父聊天,就把中药里有带字骨头的事儿和叔父说了。陈石胄粗通药理,便叫陈紫峰快拿药方来看,只见药方上写着:   牛黄  远志   朱砂   磁石   龙骨丹参  大枣   甘草   陈石胄知道紫峰说的是龙骨无疑了。龙骨上刻有文字,确实是件奇事儿。兽骨上的文字是什么人刻的?什么时候刻的?都是什么样的文字?刻那些字做什么?这一切引起了陈石胄的极大兴趣。于是吩咐侄儿,马上再到药房去买龙骨。   陈紫峰买回十几块龙骨,有兽骨,也有龟甲,上面都刻着文字。陈石胄看到,这些字与青铜器上的金文有相似之处,这字要比金文更粗疏古拙,明快具象。这一发现,使陈石胄的精神大为振奋,他的病居然大大减轻了。   后来打听到,这种龙骨,出在河南安阳的小屯村殷墟。病势减轻之后,陈石胄让陈紫峰专程到河南去买甲骨,陈紫峰表示,叔父痊愈才能动身。半月之后,陈石胄康复,陈紫峰亲赴河南小屯,买回一批甲骨。陈紫峰利用闲暇时间,把甲骨上的文字和金文对比,研究这种新发现的中国最古老的文字,通过研究他指出,甲骨文大都与占卜有关。一接触甲骨文,奇迹出现了,陈石胄百病全无,身心俱健。   后来,随着殷墟的甲骨文不断发掘出土,国内学者孙饴让、王国维、罗振玉都对甲骨进行研究,于是一门新兴的学问:甲骨学在中国应运而生。甲骨学以中国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为研究对象,叔父陈石胄和孙饴让、罗振玉都有来往,在学术上互相切磋。在叔父的影响下,陈紫峰对甲骨文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准备着手写一部专著。   而今,看着久病不起的叔父,陈紫峰幻想奇迹再一次在叔父身上出现。   妻子高秋菊煎好中药端上来,陈紫峰接了,倒在小碗里,用调羹调得不凉不热,请叔父喝下,陈石胄刚喝下去,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接着是无休止的咳嗽。老人的咳嗽声和屋外的风声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倍感凄凉,翠莲慌忙给父亲擦洗干净,在一边抹眼泪。   陈石胄水米不进,几天来一直发着高烧,子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寝食不安。   老人一阵清醒,一阵昏迷,经常发出呓语。有时从昏迷中醒来,久久凝视着床前的翠莲,眼睛发亮,轻轻叫一声:“思蓝!”这一声把翠莲吓一跳,她知道思蓝是姑姑的名字,爸爸错把自己当成姑姑了,看来爸爸真是病得糊涂了。翠莲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时空在陈石胄头脑里早已错乱,恍惚之中,他风华正茂,与三五个文友,同游天下名楼岳阳楼。大家指点江山,褒贬古人,吟诗论文,风流倜傥。忽而,他又来到京华,与仁人志士高谈阔论,针砭时弊,复而狂奔疾走大声呼号,痛哭流涕。时而又坐在幽静的斗室,专心致志,观察一片片古老的龟甲,揣摩上面的文字,做着记录。后来他又回到江南水乡,坐在私塾窗下,和十几个顽童背诵诗书。戴老花镜的先生手拿戒尺,摇头晃脑地读着古文,自得其乐……   冬月初十,陈石胄老先生忽然清醒了。翠莲以为父亲的病情好转,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忙喂父亲喝了几匙糖水,期望老人有更好的转机。老人积聚一会儿力量,把陈紫峰、陈翠莲和萧敬之叫到榻前,缓缓说道:   “我平生无负人事,却有大憾事。只恨当年没有陪嗣同兄,把一腔热血洒在菜市口。”老人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苟且活了二十一年,不能和谭嗣同大名同垂青史,让我愧对嗣同英魂,愧对天下。”   老人看看翠莲,示意要水,翠莲忙给父亲又喂了两匙糖水,擦了擦他的嘴角,老人接着说:“若说这些年,没有虚度的话,一是把翠莲拉扯大了,再就是研究了二十一年的甲骨文。”   老人看着陈紫峰说:“我把这博文斋和这堆破纸交给你了。”陈石胄的眼神投向书案那边,加重语气说:“这学问的事儿,比买卖还重要!”   陈紫峰神色肃然,郑重地说:“叔父安心养病,孩儿记下了。”   陈石胄黯淡的目光掠过一丝笑意,他看着萧敬之,吃力地说:   “翠莲交给你,我走了也放心了。”   萧敬之含泪点头,说:“爸……”   陈紫峰感到事态严重,看了看萧敬之和围在榻前的陈翠莲、高秋菊,心内恐慌。只见老人环视众人,慢慢闭上了眼睛。陈紫峰看到老人的脸色逐渐退了血色,抽搐了一下,徐徐咽下最后一口气。   陈家的大人小孩当即嚎啕大哭 起来,翠莲哭得晕了过去,孙子陈致公哭哑了嗓子。屋外的大风越刮越猛,萧敬之把失声痛哭的陈紫峰叫到一边,哽咽着问:   “大哥,我爸的寿衣准备了吗?”   “没有。我一直以为叔叔的病能好起来。”   “我这就去置办寿衣什么的。”   陈紫峰哭 着说:“您就多多辛苦吧。”   当晚,陈家的人一夜没睡。   次日,博文斋和韫古斋都停止营业,店铺的人到直近的亲戚、朋友、街坊家报丧。韫古斋的伙计、徒弟都戴了孝,到陈家帮忙,准备棺材和办丧事的一应物品。   遵照陈石胄生前一切从简、不必兴师动众的遗嘱,陈紫峰尽量控制葬礼的规模,缩短时间,并不请僧道超度亡魂,逝世三天后即行发引。陈紫峰一身重孝,头顶丧盆,在棺前忽地摔破,翠莲在旁哭得死去活来,她和嫂子送到大门口即被两个大妈强行拽回。陈紫峰手执灵幡,在前引路,沿途,由萧敬之抛洒买路纸钱。   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在荒凉的郊外,苍黄的穹庐下,四野茫然辽阔,天空层云凝重,劲风从天际吹来,卷起灰黄的尘土。路旁高大的老榆树,枝杈狰狞伸展,寒风掠过,发出惊心动魄的哀鸣,寒风无情地卷走枯黄的树叶,枯叶慌乱地在悲风中逃窜,纸钱追逐着枯叶,在草莽中飘扬滚动,让人看了,心中倍觉凄凉。   此时,鼓乐已经销声,白色的纸幡,在寒风中抖动,发出旗帜般的猎猎声,听了令人心悸。   时近黄昏,大家从墓地回来,陈紫峰一下子病倒了。   一直到腊八,陈紫峰的病才见好转,但是他却变得极其衰弱。   以后的日子,陈紫峰很少到博文斋去,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叔叔生前的书房里。   这两间屋的书房很明亮,南面四个带方胜格子的窗户,光线充足。靠北墙一排立着五个书架,经、史、子、集各占据一架,另一架专门置放文字学的书籍,有春秋战国间秦人所作《史籀篇》、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汉扬雄的《训篡篇》、晋吕忱的《字林》、南朝顾野王的《玉篇》、宋王安石的《字说》,清代人的著述颇多,有钱大昭的《说文通释》、孙星衍的《金石萃编》、任大椿的《字林考逸》、严可均的《铁桥漫稿》《说文声类》、桂馥的《说文义证》、近人吴大澈的《说文古籀补》……   硕大的红木大理石面书案上,罗列着上百片殷墟出土的龟甲,案底的两个木箱里都装满带字的龟甲。这些龟甲,陈紫峰以前都为叔父做了拓片,而且编了号,装订成册,便于查找。案头上堆积着甲骨拓片和书籍,还有叔父用过的狼毫小楷、大小由之都插在湘妃竹的笔筒里,下面是明月松间照大端砚,一个陈寅生刻制的兰草图的白铜墨盒,旁边一个宋哥窑五足笔洗,一对白檀木的雕花镇纸。陈紫峰把叔父唯一的一张照片挂在靠桌案的墙壁上,老人的头像轮廓分明,胡须飘洒,目光坚毅。每当看到叔父的照片,陈紫峰都要问自己:你今天有何进展?   白天,陈紫峰钻进甲骨堆里,辨认、揣摩,用自来水钢笔做着笔记。一直到中午,妻子高秋菊悄悄进来,给他送来可口的饭菜,陈紫峰感激地看秋菊一眼,接过饭菜,伏案就餐。嘴里嚼着饭,眼睛还盯着甲骨,有时,嚼着嚼着,嘴就不动弹了,忽然放下筷子,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   高秋菊看到丈夫的脸消瘦苍白,眼窝有一圈黑色,好久不剃的胡须有如乱草,心里一阵凄楚。她想劝丈夫休息几天接着再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准了要干的事儿,任何人也休想阻止他,更何况是叔父临终的深情嘱托?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强作笑脸,看着紫峰把饭吃完。陈紫峰每天除了吃饭、入厕之外,绝不离开书房一步。   陈紫峰每天工作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室内,屋外,一切物体轮廓不清。陈紫峰的书房里,一灯如豆,他细心研究甲骨,不敢有半点儿松懈,因为除了甲骨文研究,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关于青铜器的鉴定,要写专著;关于钟鼎文,也要写书;还要出印谱、金石图录。妻子不止一次地劝他,买卖固然可以松懈,身体不能不顾,但他却似乎无动于衷。   工作一个月之后,陈紫峰渐渐感到困惑:只是沿着前人的路子,单纯地辨认单字,恐怕难以研究出成果。于是,他停止了工作,陷入了长时间的考思。   甲骨文的研究不能停止在文字解读上,应该有新的突破,但是,如何突破,却是个极大的难题。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在掌握大量文字资料的基础上,写一部专著。这本书暂定名为《契文六书》,古人所谓的六书,即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这是古人在研究金文、篆书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汉字造字方法。这些造字规律也适合甲骨文。叔父陈石胄在多年的研究中,似乎意识到了这一问题。   陈紫峰继承叔父的研究成果,取精用宏,全面综合,切实认识到:在甲骨文中,六书都可找到实例。陈紫峰就是要写这样一部著作,通过考证,以充分的资料证明,甲骨文有的缘于象形,有的缘于指事,有的缘于形声,有的缘于会意,有的缘于转注,有的缘于假借,甲骨文是中国最古老的成熟的文字。   经过五个多月的拼搏,《契文六书》终于杀青了。   那正是民国十年的季春,陈紫峰心中高兴,在一个星期天,带着妻子秋菊和儿子致公去天坛公园游玩。那天,阳光和煦,空气清爽,一进天坛北门,向南望去,巍然矗立的祈年殿,呈现出淡淡的一片青色,有如一个巨大的剪影,平贴在蔚蓝的天幕上,他们一直向南走,走得越近,那高大雄伟的建筑也就越清晰越壮观。孩子有如脱缰的野马,早已飞跑出去,他边跑边回头,看见父母对他微笑,这更加鼓舞了他,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   陈紫峰和妻子缓缓徐行,享受着空阔与宁静,这里有如世外桃源,远离闹市的喧嚣,没有街路的风沙。沿路古柏掩映,徐徐吹来的微风,饱含着老树的清香,夹杂着野鸟的鸣叫。陈紫峰信步向柏林深处走去,妻子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们脚下的绿草散发着勃勃生机,草地像柔软的绒毯,漫无边际。儿子忽然从大树后面钻出来,在绿地上打滚,宛如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动物。   陈紫峰望望高秋菊,两个会心地一笑,陈紫峰拉着高秋菊的手,两个人坐在长条木椅上。高秋菊看到丈夫的眼里射出愉悦的光芒,她不想打扰他,想让他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她对陈紫峰说:“你一个人在这坐坐吧,我去和致公玩儿一会。”   陈紫峰愉快地点了点头。   高秋菊领着儿子,瞻仰皇帝祭天的圣殿。当她领着孩子回来的时候,发现丈夫的神色不对,他又在绞尽脑汁思考着什么,甚至没有发现他们回到他身旁。高秋菊体贴地看了丈夫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紫峰在考虑撰写另外一部书。   他想把这本书定名为《契文断代》,专门研讨甲骨文在殷商不同时期的不同书体。叔父在世时,也注意到这个现象,曾和他讲过:甲骨文经过漫长的历史,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书体。但是他们都没有认真地归纳,并进行仔细的分析,找出其演变规律。陈紫峰决定从今天起,开始认真研究这个课题。   甲骨文是从盘庚迁殷之后出现的,盘庚至帝辛即纣王共十二帝,各个时期的字体各有特色。陈紫峰就要根据卜辞的干支,断定甲骨年代,阐述不同时代字体的特点。   从天坛回来,陈家人皆大欢喜。高秋菊见丈夫晚饭吃得很多,也很香,心情非常舒畅,她认定此后的丈夫,会从那堆枯燥的龟甲中解放出来,因而暗自高兴。   陈紫峰因为确定了第二本书的选题,心情无比舒畅。从那以后,经过细心研究大量的甲骨,认真分析、反复比较,他归纳出甲骨文从盘庚迁殷之后出现,至帝辛即纣王十二帝,各个时期字体的不同特征。武丁时期,多为雄伟瑰丽之大字,中小字迹工整刚劲。祖庚、祖甲时期,行款整齐,字体适中,风格趋于谨饬。禀辛、康丁时期,行款不齐,逐渐流于草率。武乙、文丁时期,初尚粗疏古拙,后又日趋严整。帝乙、帝辛时期,多为严整细密之小字,风格放逸优美,宛如一丝不苟之蝇头小楷。陈紫峰就要根据卜辞的干支,断定甲骨年代,阐述不同时代字体的特点。   这天,一家人吃过晚饭,围着饭桌喝茶聊天,忽听有人敲门,致公跑去开门,兴奋地大叫:   “姑姑!姑姑来了!”   翠莲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欢乐。   高秋菊请妹妹坐在炕上,拿出芝麻糖和糖炒栗子给翠莲吃。致公给姑姑斟了一杯茶水。看见哥哥精神焕发,陈翠莲很是欣慰,关心地问:   “大哥的书写完了吗?”   陈致公抢着说:   “爸爸的书早就交到书局了。今天我和爸爸、妈妈到天坛玩儿去了。”   “那太好了,哥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陈紫峰放下茶杯,笑着微微点头。   高秋菊知道,这么晚了,妹妹来家一定有什么事儿,便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说话。果然,翠莲心事很重地对陈紫峰说:   “大哥,敬之遇到点儿为难的事儿,我想求您帮忙。”   “什么事儿?你说!”   翠莲放下茶杯说:   “敬之遇到一桩大买卖,没有本钱,愁得整天耷拉着脑袋。”   “为什么不早点儿和我说?”   “这他还不让我来呢!”   陈紫峰听后,内心深感自责。他在反省:自从叔父过世,几个月来,自己只顾写书,竟忽略了一件大事:博文斋是叔叔苦心经营半生创下的,自己从小失去父母,是被叔父一手抚育长大,培养成人的。叔父把自己当成亲生的儿子看待,送到同文馆深造,没有叔父,就没有我陈紫峰。叔父临终,将博文斋交给我经营,可这个大家业并不是我陈紫峰的,妹妹翠莲有权利继承,起码应该继承一半,这话早就应该和翠莲说。   他知道萧敬之的脾气,不管你给翠莲多少家财,他都不能同意接受,无论如何,当哥哥的,绝不能不办这件事情。但是,现在却不是时候,眼下萧敬之遇到了困难,我若是提出和翠莲平分家财,就会让翠莲和敬之感到难堪,好像妹妹找上门来要钱似的。想到这里,陈紫峰遂问道:   “大约需要多少?”   “这桩买卖做下来,要六万大洋。”   “明天我给你办张汇票,就是六万大洋。“   翠莲说:   “我对敬之说,让哥哥出钱,你有多少出多少,两人合伙做买卖。做成了,哥哥多分,你少分,您猜敬之怎么说?”   陈紫峰笑问:   “怎么说的?”   “他说,这买卖就让大哥做,我帮大哥的忙。”   陈紫峰笑了:“没有这么办事的。”   “我就说,大哥绝不会那么办。”   “就这么着吧,钱我来出,买卖让敬之做。明天我叫账房先生送汇票去,六万。”   “用不了那么多,有五万就够了。”翠莲说。   “这个机会很难遇到,弄不好,就会让姚以宾给撬过去。不然的话,我不会来找大哥借。”翠莲又说。   陈紫峰说:   “自家兄妹,不能说借!”   陈紫峰不想更多地谈钱的事儿,于是就转了话题:   “后天是妹妹的生日,你和敬之都回家来,好好庆贺庆贺!”   翠莲感激地看着哥哥,心中感受到哥哥真挚的关怀。   又说了一些闲话,天已大黑,翠莲告辞。陈紫峰叫致公送姑姑回家,致公欣然答应,蹦蹦跳跳地自顾往外跑去。 牙牌   温季澄的酒醒了大半,从梅晓箐温热的小脚上撤回脚来,专心打牌,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时,牌桌的形势起了变化,一向大大咧咧的张树勋似乎认真起来,虽然他嘴里不断地说着粗俗的话语,眼睛却紧紧盯着牌,毫不含糊。   翠莲所说的大买卖,是从萧敬之接到温季澄的电话开始的。   萧敬之第一次接到温季澄的电话,感到拘谨和不安。电话那边洪亮的声音,强壮的气势,都让人感到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电话铃响了之后,萧敬之拿起话筒,礼貌地招呼:   “您好?”   对方劈头盖脸地问:   “你是韫古斋吗?”   “是啊。”   “找你们老板说话。”   “在下就是,有事儿请讲。”萧敬之以他固有的温和缓慢的语调回答对方。   “你就是老板?贵姓?”   “免贵姓萧,请问先生贵姓?”   “温季澄。”   “温次长,您好!”温季澄的名字,在北京古玩界无人不知,他是中央政府的财政次长,大名经常在报纸上出现。他又是位著名的收藏家,身居要职,聚财方便,两三年之内,通过各种渠道,相继买了一大批明清名人字画,疏璃厂经营字画的店铺,没有不知道温次长大名的。更主要的是,温季澄对收藏的字画进行研究,写了一本书,叫《倚云楼书画赏析》,为此,他在京师名声大噪,因为他曾在韫古斋买过一些字画,萧敬之以为他需要购买什么,就以询问的口气问:   “温次长有何吩咐?”   “我呀,有一批字画,都是名家的珍品。因为急于用钱,想尽快出手,不知你们能不能买?”   “不知您想出手几张?”   “大概一百一二十张。”   听到数量太多,萧敬之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无语。   对方说了一声,“喂!”   “不知您想卖多少大洋?”萧敬之客气地问。   “我要六万大洋。”对方明朗地说。   萧敬之听得清楚,是六万大洋,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清楚,就是在一两年前,收购这些字画也需要十万大洋,何况现在字画的价钱不断上涨。萧敬之想询问一下,让他再说一遍,他立即意识到不应该那么做,应该由自己来重复报价,再次得到对方的确认,于是他向对方说:   “您是说一百一二十张字画,要大洋六万,一次付清?”   “对,因为我急着用钱,必须一次付清。”温季澄的话非常肯定。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能错过!萧敬之当机立断,不管多难,也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于是,他肯定地告诉对方:   “温次长,这桩生意韫古斋做了。价钱就照您说的定,一次付清。”   “你什么时候来看画儿?”   “这就由您来定了。您什么时候方便,来个电话,随叫随到。”   “今天下午怎么样?”   “行啊。”   “下午我在家等你。”   “您府上在?”   “西绒线胡同一百零六号。”   “好了,我记下了。下午两点成吗?”   “成!不见不散!”对方咔地挂断了电话。   萧敬之仍旧拿着话筒,呆呆地站在电话机前。   买卖绝对是好买卖,画儿肯定没错,不仅是真东西,而且都是名家的精品,利润更是大大可观,不仅是自己一生难得的机遇,就整个琉璃厂来说,也是多年难得的好机会。当年师父和盛王爷做了一笔买卖,连本带利,才卖了两千大洋,就以为是号大买卖,吓得告老还乡了。目前,只要能筹措到六万大洋,最少可以得到一百一二十张名画儿,也就是说:立即出手,最少也能卖到十二万大洋,正好是一倍的利润。萧敬之甚至有点不相信,这样的好运会撞到自己面前。   然而,电话的听筒还在自己手里,温次长的话音还响在耳边,政府的财政次长,绝不会和一个普通老百姓开玩笑的。   可是,机会再好也等于没有——自己上哪里弄到六万大洋?六万大洋绝不是一个小数!   萧敬之久久地站在电话机旁出神。   他在心里盘算着师父离开的六年多的时间收支概况。第一年基本持平,余下一些明清字画儿;第二年净挣三千;第三年净挣六千;第四年净挣一万二;第五年生意稍差,也挣了一万;去年利润是一万五千多,今年从正月到现在,卖了七千多,一共挣了五万零两三千。刨去这几年孝敬师父四千,师弟的劳金六年九千多块,去年正月让人讹去一千,再刨去人吃马喂,加上买宅子,娶亲,给翠莲买翠件等花销,余下的三万多块大洋,两万多块存在货里,倾其所有,只能拿出一万大洋,买温次长的画儿还少着五万呢!   这事儿让他惶恐不安,中午饭也没有吃好,下午一点半钟,先给温次长打了电话,然后到海王村口叫了辆洋车,一直向北,到西绒线胡同东口,再向西折,径直来到温府。这是个青砖灰瓦的大四合院,屋宇式的大门,开在东南角,占了三间,门楣油饰美观,彩檐辉煌,门上两个大字:“如意”,门扇上镌刻着楹联:   而成教于国   必先齐其家   汉白玉台阶石上,厚重的大门紧紧关闭,门上有个木牌,上写“温宅”二字。   萧敬之交了车钱,走上台阶叩打门钹。大门开处,走出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听差,那人问道:   “您是韫古斋的萧老板?”   萧敬之点头说“是”并递上名片,听差接过名片看了,说:“请跟我来。”说罢,在前面带路。进门是个砖基瓦顶的大影壁,砖刻博古图案。穿过前院,由垂花门到二进院,垂花门为一殿一卷式,两边是仰覆垂连柱,垂花门内又是一个影壁,砖刻八仙过海图。   萧敬之看到青砖对缝的抄手游廊,辟有雕刻精美的什锦窗,煞是好看。一共是五进院落,后罩房是一座画栋雕梁的中式小楼,上有一匾,大书“倚云楼”。楼阁高下,轩窗掩映,楼前是好大的一个花园,花园里盛开着月季花,绚丽多姿。从人带领客人来至大厅,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请客人进入。   萧敬之步入大厅,大厅宽敞明亮,窗户带着雕花方格,地板油着红漆,室内全是明式家具,一张紫楠嵌柏木面雕灵芝大翘头案,上面是两摞狭长的红木画盒,萧敬之知道,画盒里装的是手卷。客厅的四壁都挂着明清字画,有二十来张。靠墙一溜是四个一样精绘山水图的大青花卷筒,内中满插着一轴轴的字画。   温次长从通向大厅间的小门缓步走出。他身穿藏青色的毛凡尔丁长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养尊处优的脸,白皙微胖,刮得很净,眼睛炯炯有神,眼圈发黑,略带着放纵生活留下的倦色。   温季澄平生最大的爱好就麻将牌,其次才是收藏书法、字画。如果有两个年轻美貌的小姐陪伴,他打牌可以打个通宵,叼着烟卷,吵吵嚷嚷,绝无倦意。   平时他玩牌,只有赢时没有输时。   昨天,温季澄在张树勋将军府上玩儿了大半宿。张将军握有实权,在北京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乱世出英雄,这位将军年轻时,是个穷措无赖,终日馆子吃窑子睡,耍钱闹鬼,设局抽红。在玩牌的技巧上,他出类拔萃,各种赌具,无不精通。有必要时,就设套坑人,手段高超,不会露出丝毫马脚,但这段历史却鲜为人知。如今功成名就,整日无所事事,就思量重操旧业,既可排遣寂寞,又可广开财源。   温季澄和张将军在国会上相识,一见如故,常在一起饮酒,酒后玩牌消遣,逐渐成为好友。魁梧胖大的张将军,剃着光头,在牌桌上,有些心不在焉。开头几次,都是温季澄赢钱,有时一千,有时八百。张将军输赢全不在乎,他性格豪放,输了按数交钱,谈笑如故,绝无小家子气,每次输,还要约好改日再玩儿。这天傍晚,打电话约温季澄,温带了两千块,坐汽车来到张邸,因是熟客,门前的卫兵并不阻拦,汽车通过大门,一直开到客厅。沙发上早就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摩登小姐,穿着水粉色的旗袍,整个体形完好地展露出来:胸部饱满,腰肢纤细,臀部肥硕。温季澄一睹芳容,觉得似曾相识,抬眼再看,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位小姐是当前红得发紫的电影明星梅晓箐,温季澄眼睛一亮,精神大为振奋。   张树勋哈哈大笑:   “来,来,我给你们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政府财政次长温季澄先生。”   “温次长您好!”   “这位是我的干女儿,声满中华的电影明星:梅晓箐小姐。”   “认识梅小姐非常高兴。”温季澄极尽温柔地说。   梅小姐对他莞尔一笑,温季澄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张树勋说:“晓箐,温次长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温季澄笑逐颜开:“哪里,哪里,大将军过奖了。”   “走,咱们到福寿堂去吃饭,今天我请客。”张将军大大咧咧地说。   温季澄自然是求之不得,忙抢着说:   “今天有幸认识梅小姐,应该由我做东。”   “今天这顿饭我请了,明天该您的。”张将军说着,已经在穿将军服了。   “好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张将军叫上太太,四个人分乘两辆小汽车,随从和卫兵另有汽车。到了福寿堂饭店,上楼落座,张将军要的菜肴非常丰盛。酒足饭饱之后,张树勋用银牙签剔着发黑的牙齿,含混不清地说:   “我建议,吃完饭,呸!”他吐了一下剔下的肉渣,接着说:“回家去打麻将。”   温季澄听了,正中下怀,这无疑是进一步接触梅小姐的好机会,他感激地看着豁达的张将军。   梅小姐却有疑义:“我不想玩儿。”温季澄闻言,心往下一沉,他求援似的盯着张将军。   张将军有些不悦,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去嘛!”梅晓箐撒娇地说。   “不去,不去,你不说出个理由来,干爹不答应!”   梅晓箐扭捏着说道:“我不会玩牌,怕温次长笑话。”张树勋哈哈大笑:“不会玩儿没关系。都是家里人,温次长不会笑话你的。打哈哈凑趣嘛!你要是不去,温次长可要挑礼了!温老弟,您说是不是啊?”   温季澄生怕梅晓箐不陪他玩儿,焦急地说:“初次相见,请梅小姐一定给个面子,会不会玩儿无所谓,消磨时间而已。”   梅小姐含情脉脉,轻轻点头。张将军哈哈大笑,扔了牙签,点点手,随从过来,从大衣架上摘下又肥又大的将军服,帮张将军穿了。张将军戴好帽子,走出雅间,腆着肚子下楼。大家跟随将军,鱼贯走出福寿堂。张将军一摆手,随从到管账先生那里,说声:“记账。”账房先生慌忙站起,赔笑说道:“好说,好说。您走好!”随从也不回话,昂然走出酒店。   大家分乘两辆轿车回到将军府,先坐在沙发上用茶。温季澄看到,麻将桌早已铺上绿呢子台布,四把椅子都已摆好,桌上放着一副精致竹背象牙坤牌。   张将军脱下将军服,换上宽大的白色绸布扣袢便服,酒后的张树勋,脸色和绸衫一样白。他率先坐在牌桌前,招呼大家:   “来来来,大家请坐!”   温季澄在张将军对面坐了,心里美滋滋地:我占据这个位置,不管梅小姐坐在哪边,都要挨着我。梅晓箐优雅地一笑,在温季澄下手坐了。胖大的张太太,也穿着旗袍,胸前堆着一大堆肥肉,几乎将旗袍胀破。她扭动着粗腰,坐在梅晓箐对面。   温季澄对这个胖女人怀有好感:她丈夫把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小姐领到家来,她毫无醋意,单凭这一点,就比自己的瘦干儿老婆强多了。人们说得不错:心宽体胖,咱那老婆心眼儿太小,她一辈子也胖不了。正在胡思乱想,见张树勋笑容可掬,一边给大家分着筹码,一边问道:   “温老弟,多少钱一筹?您说。”   温季澄点了一支烟,眯着眼吸了一口,笑呵呵地回答:   “大哥您说了算。”   “一百、二百、五百,您说!”   温季澄为了在梅晓菁面前显示豪爽大方,顺口说道:   “五百!”   张树勋肥厚的大手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二十个筹码,温季澄微笑着瞥了一眼梅晓箐的筹码想,那一小撮竹片儿,就是一万块大洋,用不了几圈,都得跑到我这堆儿来。赢了银元我可以不要你的,只要你跟我……温季澄嗅到梅晓箐身上飘过的阵阵香气,愣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张将军斜了他一眼,撇着嘴嚷嚷道:“温老弟,洗牌啊!”温季澄“嗯嗯”地答应着,伸出双手哗哗地洗牌。张树勋已经熟练地码牌了,同时咧着大嘴,露出满口金牙,粗声大气地说:   “若不是为了陪着小箐,我才不玩儿这小牌呢,拿在手里没分量,摔起来没劲!”   温季澄把鼻孔对着梅晓箐,深深吸了口气,偷眼看了梅晓箐雪白细嫩的小手,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大家玩儿得既轻松又愉快。   开始玩儿的时候,温季澄的一双醉眼,从小手往上,目留着梅晓箐白藕一样的胳膊,及到隆起的胸部,他后悔上桌太仓促,没有坐在梅晓箐的对面,那样,即可以尽情地看她,又可以眉目传情。我是政府要员,钱财大大的,像这样色艺双全的世间尤物,我不占有,谁来占有?虽然位置稍为偏点儿,但有弊有利,自己在她的上家,可以投其所好,放给她几张好牌。他看见梅晓箐扔万字吃饼,就故意往外打饼,以讨梅小姐欢心。正好,张树勋吃了一张红中,摔下一张白板,温季澄抓起白板,插入牌阵,随手拈起一张牌,叫声:   “手枪!”   温季澄“啪”地把牌扔向梅晓箐,梅晓箐粉面含笑,轻舒玉指,优美地夹起那张七饼,插入牌阵,“啪”地将牌推倒,娇声说道:   “和了!”   温季澄看牌,和的是清一色,自己的全部筹码一下都给了她,张将军哈哈笑着,重新分了筹码,接着再打。温季澄趁着酒劲儿,在牌桌下面做文章,他偷偷地把右脚的皮鞋脱了,试探地伸过去,勾梅晓箐的高跟皮鞋,起初,梅晓箐还躲躲闪闪,后来竟不动了,任他的肥脚在自己娇嫩的脚面上揉搓。   温季澄如愿以偿,心旌神摇,有点忘乎所以,于牌上反倒漫不经心,觉得面对明星梅晓箐,一万大洋的见面礼值得。打了两圈,不见输赢,轮到梅晓箐坐庄,又和了个天和,温季澄的筹码只剩下一个,不到两个钟点,已经输了两万大洋。   温季澄的酒醒了大半,从梅晓箐温热的小脚上撤回脚来,专心打牌,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时,牌桌的形势起了变化,一向大大咧咧的张勋似乎认真起来,虽然他嘴里不断地说着粗俗的话语,眼睛却紧紧盯着牌,毫不含糊。   这以后的牌局,大致是张树勋和温季澄两个较量,梅晓箐以守为攻,保持战果,只求没有大闪失。坐在温季澄上家的张太太,虽然哈欠连天,却没有纰漏,温季澄就没见她扔出一张自己需要的牌,相反,张树勋却从梅晓箐那里一连吃了几张,和了两个满贯,至此,久经沙场的温季澄方寸已乱,玩儿到下半夜,温季澄已输了四局。   此时的温季澄晕头涨脑,心慌意乱,不断出错,又打了几局,只输不赢。天快亮了,他还想挽回败局,张太太大叫:“困死我了。”说罢,甩甩搭搭,回自己的房里睡觉去了。温季澄面对两人,难成牌局,只好自认倒霉。   温季澄一共输了六万大洋,他输得窝囊,输得尴尬,输得在心里直骂娘。但他自认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却面带笑容,不失风度地对张树勋说:   “六万大洋,三天后交到府上。”   张树勋挠着脑袋,哈哈笑着,对梅晓箐说:   “听到没有?三天之后,你到我这儿来拿钱。”   温季澄中断了回想,面对萧敬之。   萧敬之谦恭地和温季澄打招呼:   “温次长您好。”   温季澄点点头,表示回答。他既不献茶,也不让座,却十分客气地说:   “萧老板,请你先看看我的字画。”   萧敬之细看墙上挂着的字画,全部装裱精良华贵,保存完好无损,知道都是望族贵胄的藏品,也有少量宫廷的东西。有沈石田的《青山叠翠图》、文征明的《溪桥策仗图》、唐伯虎的《长亭阔别图》、陈老莲的《锺魁嫁妹图》;还有王时敏的《蓑翁钓雪图》、王翚的《绿树昏鸦图》、八大山人的《丑石俊鸟图》、郑板桥的《兰石墨竹图》……萧敬之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这么好的名人字画,难得收集得这么全哪!   书法轴有董其昌的录唐人诗、祝允明的行草自做诗、何绍基的自作对联、郑板桥的六分半体自作《竹枝词》……萧敬之一一细看了,都是真迹,他不禁默默点头,心中赞叹不已。   温季澄递给萧敬之一本自作的《倚云楼书画赏析》,指着墙根的四个大卷筒说:“一共是一百一十六张,全有编号。”   四个卷筒,分别装有明代绘画、明代书法、清代绘画和清代书法。   第一筒内装有戴进、倪端、吴伟、沈周、唐寅、仇英、祝允明、徐渭、董其昌、陈洪绶等人的绘画作品。   第二筒内装有祝允明、文征明、唐伯虎、董其昌、王鐸、傅山、周亮功、倪元璐、查士标、恽寿平等人的书法作品。   第三筒内装有王翚、王鉴、吴历、石涛、朱耷、龚贤、郑燮、金农、黄慎、汪士慎、高其佩、郎世宁等人的画轴。   最后一个卷筒装的是清代高凤翰、金农、郑板桥、刘石庵、邓石如、王文治、包士臣、陈鸿寿、翁方纲、何绍基等人的书法作品。   萧敬之分别从每个筒内挑选几张画,解开丝带儿,用画叉儿挑着,挂在墙上,平心静气地慢观细察,反复揣摩。凭他多年的鉴别书画的经验,看画的笔墨神韵、意境格调、题跋印鉴、纸色绢素,再辨别收藏印玺和藏家题款。看完之后,摘下卷好,轻轻放回原处。然后他又拣了几卷书法,仔细观看,先看其“用笔结体,精神照应”,再看“人为天巧,真率造作”,又及落款、印章、纸张、印泥,确认全是真品无疑。有十几幅书画,似曾相识,他认出它们是温次长从自家店铺韫古斋买走的。   看好了字画,只剩下定交钱取货的时间了。因为价钱在电话里已经讲好,不能再往下砍,更没有理由提出分期付款,因为人家已经把价钱让到最低。人办事不能只想自己,这是萧敬之为人处事的准则。温次长耐心等待萧敬之看完,似乎有些着急,因问道:   “你什么时候取货?”   “您得给我几天时间,好筹备钱款。”   温季澄斩钉截铁地说;   “时间不能超过三天,从今天算起。”   “三天?”   “对,我应了还人家欠款,也是三天。”   “这……”萧敬之有些踌躇。   温季澄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   “不是急着用钱,我不会这么便宜就出手!刚才有个姓姚的来了,他提出要分期付款,我告诉他说:免谈!他想得倒美,把我的画儿拿了去卖,卖完再给我大洋,普天之下可没有那么好的事!”   “姓姚的?是古韫斋的掌柜?”   “是吧。我让他们给韫古斋打电话,电话打到了古韫斋。”   萧敬之现在才认识到姚以宾老谋深算,他费尽心机想出来的店名,今天果然起了作用。萧敬之怕这号大买卖被姚以宾戗了行,便问道:“温次长,款可以一次付清,能不能再宽限两天?”   “我宽限你,人家不宽限我!就是三天为限。”   萧敬之感到紧张,原想和陈紫峰合作,六万块大洋,对谁来说也不是个小数。陈大哥是否能拿得出五万大洋?他愿不愿意合作?这一切自己还不知道,萧敬之忽然感到惶恐,头脑里嗡嗡作响,尽管他竭力想排除头脑中的声音,仍然无济于事,他带着嗡嗡的响声,想了一想,尽量保持以往温和缓慢的说话方式,对温季澄说:   “您看这样成不?明天上午我给您回信儿。钱备齐了,后天之前带钱取货。钱凑不上,就算耽误您一天,我高低给您个回话儿。”萧敬之的话说得很快,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温季澄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回答道:   “也只好这么办了。”   “钱如果筹备齐了,最晚后天带钱来府上取货。”萧敬之站起身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告别了温次长,萧敬之下楼,走出温宅四合院,令人赏心悦目的抄手游廊在他眼里不再那么美观了,出了大门,也没有叫洋车,他一步步地走回了琉璃厂。一路上,他越走心里就越慌张,自己不住地责骂自己:你萧敬之竟敢说大话,说空话,做没本的生意!尽管机会绝好,百年不遇,可是,没有大洋是办不了事的,大洋不够也办不了事。这回用的银子可不是个小数,六万块大洋,只有两天半的时间!   萧敬之悔恨自己办事唐突,如果三天之内,筹措不到五万大洋,耽误了温次长的事,对不起人不说,一旦传出去人家会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牢的小人,琉璃厂便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想到这里,萧敬之的额头、脖子上都沁出了汗水,呼吸也不再均匀,脚步早就乱了。他后悔自己欠考虑,在电话里根本就不该贸然答应这件事,更不能轻易到温府去看字画。   他原想无论如何,先别让这笔买卖跑了,想和陈紫峰伙着做,后来一想,岳父大人刚刚过世,和大哥提出借钱,或者伙着做买卖,都会引起别人的疑虑。再说我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那么多大洋,就是大哥有积蓄,我萧敬之也做不了人家的主,事先没有和陈大哥商量,这事办得就没有根底。大洋没有着落,不该贸然到温府看画……萧敬之不断责怪着自己,灰心丧气,浑身没有了力气。待他走回韫古斋,简直像个全军覆没的将军,无精打采,神色沮丧。   晚上回到家里,萧敬之唉声叹气,在翠莲的追问下,说出了堵在心里的窝囊事儿。翠莲半晌无语,后来,她抿了抿鬓角,说:“我到大哥那去一趟——饭菜全好了,你先吃吧。” 石窟   原来,石窟里瑰奇富丽的石佛造像,是在一千四五百年之前的北魏时期凿成的,是世界稀有的艺术珍品。这石窟里一尊尊青灰色的石佛,宝光闪烁,神态各异。中间一尊大佛,立在须弥座上,直鼻广额,面型丰满,浑厚庄重,气势宏伟   姚以宾骑着毛驴,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山岭重重叠叠,峰峦起伏,乱石耸立,荒凉而又凄迷。风掠过来,掩盖了牵驴人的脚步声和驴蹄的嗒嗒声,枯草在寒风中伏倒,前面的乱草丛中,依稀露出一堆白骨,姚以宾看到一个狰狞的人头骨,那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随着姚以宾的眼光移动,令他胆战心惊。他在毛驴上弯腰缩脖,用毛围脖紧紧围住嘴脸,企图抵挡野风,风沙却机敏地从缝隙钻进,细沙灌进了他的嘴里。姚以宾窥见空洞的骷髅长牙累累,心里一阵恶心。   姚以宾一出城就想返回去。从小到大,他从没离开过北京一步,他怕远行有个闪失。只有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是个喜欢在人前说大话、充好汉,骨子里却胆小如鼠的人。姚以宾真怕在外遇到劫道的,他恨自己不该答应杨春华,替那个黄毛洋人砍倒霉的佛头。可是自己收了洋人的银元,还写了字据,不得不给他去卖命,这真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提心吊胆,硬着头皮,闯过了娘子关,从那以后就没有了骡车,只好雇个毛驴在风中乱撞,一个佛头一千块,还真是个好价钱。可是,也犯不上为钱卖命!他早就打好主意,出门在外,一要安全,二不能让自己的肚子吃亏。   白天上路,姚以宾骑在驴上,在凛冽的山风里咒骂着山野,这鬼地方,走上半天也难见到一个人。这里的人穿的都是黑色粗布,头上包手巾,浑身上下都是土,个个像刚出土的土豆,让姚以宾从心里往外瞧不起。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说话的口音,一个地方一个样,走得越远越难听。若讲说话,走遍天下,什么地方也不如北京人话音儿好听,若不是为了挣这两万块大洋,说死我也不离开北京城,跑到外省来喝西北风。住在北京城里,想要玩乐,可算到了天堂,吃、喝、嫖、赌,有的是地儿,可以尽情地花钱,尽情地享受。   姚以宾对连绵不断的山丘也厌烦透顶,世界上没有比这些荒山更枯燥无味的了。他不明白那个叫约翰逊的外国人,为什么非要买这些佛头。他的小皮箱里至少有两万大洋,本可以消消停停地住在北京,高楼大厦住着,鸡鸭鱼肉吃着,想喝点儿洋咖啡也有,想吃烤鸭也行,只要打个电话,全聚德的小伙计就会挎着食盒给他送去,想要玩儿女人,八大胡同现成的有。有那么多的大洋,坐着花,也能花上十年,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傻,非要骑着毛炉,到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遭罪。姚以宾想像着高大魁梧的约翰逊,两条长腿,一头的黄毛,骑着深灰色的小毛驴,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样子一定很可笑。   姚以宾实在是太寂寞了,牵驴的人话语迟,跟个哑巴差不多,你若不是不跟他说话,他一天也不会和你吭一声。姚以宾希望早点儿到达那个山洞,早点看见那些佛像,于是他就问牵驴的:   “喂,还有多远了?”   “快到了嘛!”那人头也不回,大声地回答他,侉声侉调。   又走了一程,快到晌午了,姚以宾又问:   “喂,还有多远了?”   “快到了嘛!”还是那句侉话。   又走了一程,下了山坡,地势逐渐平坦,野风也消踪灭迹了,天宇扩展,太阳仿佛明亮了许多,毛驴的蹄声清脆欢快。姚以宾在驴上直起腰来,举目向远处观看,他清晰地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横亘的峭壁,高高地拦住去路。这山和走过来的山不大一样,冷眼看去,好像一排排高大的楼房,山壁上没有乱树杂草,崖壁凿刻出无数大大小小的佛龛,佛龛密密麻麻,蜂窝一样,在阳光下,好像高楼的窗户。姚以宾知道,他行程千里,要寻找的地方到了,心里油然兴奋起来,大声问牵驴的:   “到了?”   “到了!”   兴奋中,又走了一程,终于走近石窟。姚以宾跳下驴来,顺路在石窟前浏览,看到石窟大小不等,他向左边走了几十步,来到一个较大的石窟旁,钻了进去,石洞里微微有点寒意,而且很黑暗,姚以宾闭上眼睛,略为适应,就着洞口涌进的光亮,可以看清洞内的佛像。佛像由洞里的原石雕成,有的在佛龛里,有的就在山洞中,大小不一,排列有序。   原来,石窟里瑰奇富丽的石佛造像,是在一千四五百年之前的北魏时期凿成的,是世界稀有的艺术珍品。这石窟里一尊尊青灰色的石佛,宝光闪烁,神态各异。中间一尊大佛,立在须弥座上,直鼻广额,面型丰满,浑厚庄重,气势宏伟。两边的菩萨沉静安详,虔诚肃穆,衣纹流畅,手足生动。左右各有一排罗汉,沉着冷静,雄伟刚健,盼顾有神,栩栩如生。姚以宾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从进洞以来就觉得害怕。他一想到把佛头用斧凿砍下来,心里就惧怕,这不是对剽悍的大兵的那种惧怕,而是骨子里的充满寒气的恐惧。   姚以宾不敢在洞内久留,连忙走了出去。外边阳光很好,空气流畅,牵驴人正蹲在地下抽旱烟,小毛驴在近处草地上啃草根。姚以宾拿出哈德门牌烟盒,弹出一支烟卷点燃吸着,香烟令他呼吸匀称,心情舒畅。心里的寒冷与恐惧,随着青色的烟雾,早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沿着土路,从左向右走了一程,他看着一个连着一个倚岩而凿的石窟,迤逦而去,大约有二里地远,比琉璃厂东口到西口还要长。他不时地钻进一个石窟中看看,石窟有大有小,佛像也有多有少,大小不一。姚以宾站在路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猛地扔了烟蒂,眼睛瞪圆,眉毛舒展,得意地想:这里的佛像成千上万,就按定的价钱卖给约翰逊,一个一千,十个一万,一百个就是十万!有了这个好买卖,别的什么也不用干了。   我马上就和赶驴的穷鬼说说,一个佛头给他们二十块大洋,像这样的穷光蛋,准保能乖乖的给我干。他从县诚把我驮到这山洞,才挣二百个大钱,砍个佛头,给他二十块,够买一头驴的,能把他给乐死。老子今天就回县城,客栈里消消停停地住着,稳坐钓鱼台,等着钓大鱼。姚以宾又拿出“哈德门”来,弹出一支,点燃,眯着眼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干咳一声,迈着方步,向牵驴的汉子走过去。   那汉子头上围着一条陈旧的白毛巾,叼着根木杆烟袋,黑羊皮的烟荷包吊在烟袋杆上,他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着旱烟。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一团团蹿出来,袅袅飘升旋即消失。姚以宾走过去,弹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   “来,尝尝这个。”   赶驴人像怕烫着似的,摆着手往后直躲,嘴里叼着烟袋,含混不清地呜噜道:   “不抽那个,我抽这个!”   说完,嘴里拔出烟袋来,用手高举着,还扬了扬。   姚以宾吐出嘴里的半截烟卷,把手里的烟卷叼上点着,他学着赶驴的样子,蹲在地上,他们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背后是历经风蚀雨剥的古老石窟。姚以宾看着通向县城的土路,对赶驴的汉子说:   “我有个好差事,要你去办。”   “好着咧。”那人回答。   “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砍这里……这里的佛头。”姚以宾左手跷起大拇指,越过肩膀,指指身后的石窟。   赶驴人瞪大眼睛,看看姚以宾,问道:   “你要我砍佛头是不是?”   “是啊。”姚以宾肯定地说。   “我不砍。”赶驴人双手抱着脑袋,固执地说。   “砍下一个,我给你二十块大洋!”姚以宾面带微笑。   赶驴人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的脸,好像被毛驴踢了一蹄子,霍地跳了起来。   姚以宾一惊,往后一躲,闹了个屁股蹲儿。他两手迅速支地,想重新蹲起,烟火烧疼了右手的食指,姚以宾猛地甩了烟卷,就势站起。   赶驴人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瞪起眼睛,盯着姚以宾厉声吼道:   “告诉你,这里多少辈子也没人敢砍佛头!”   他的声音在密布石窟的山壁前回响着。   姚以宾碰了一个大钉子,在心里咒骂赶驴的长着个木头脑袋,一点儿不开窍。守着金山去受大穷,财神爷来敲他家大门,他硬是给轰了出去,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几辈子也不会发财。   为了报复赶驴的汉子,回县城时,姚以宾故意不坐他的驴,搭了一个回城老头的毛驴。老头不会讲价儿,问他到城里多少钱,他笑着说:“你看着给,多少都行。”姚以宾骑上毛驴,看了一眼那年轻的赶驴汉子,那人还蹲在路旁抽烟。姚以宾骑驴走在大山里,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深蓝的天空,悬着一个又圆又亮的大月亮,月光如水,山路朦胧,老者牵驴,不紧不慢,像走在北京平坦宽阔的马路上。姚以宾看着路旁黑黝黝的怪石,心里惊嗖嗖的。他庆幸自己雇了老头的驴,心想:若是个年轻的,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把我毁了,家里人都不知到什么地方找尸首去。   提心吊胆走了小半夜,隐约看到前方有了明明灭灭的灯火,知道快到县城了。很快就进了城关,姚以宾跳下驴,给了老头儿二百大钱,赶忙到路口的饭馆去吃饭。这饭馆门前挂着两个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张家老店”。姚以宾到店里坐好,过卖走上前来,姚以宾要了一盘炒肉片,一盘溜肥肠,四两烧酒,一碗水饺。还是早晨吃的面条,他早就饿得不行了,面条煮得很硬,只吃了大半碗,足足挺了一整天。   姚以宾肚里饥饿,很快喝光了酒,吃完了菜,饺子只吃了半碗,肚子就饱饱的了。叫来跑堂的,惠了酒饭钱,回头看了看剩下的少半碗饺子,他想起了早晨,自己吃剩下半碗面条,被一个要饭的伸出黑手端过,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的情景,姚以宾的眼睛一亮:明天还要到这地儿来吃饭,给要饭的一点儿剩的,告诉他有馍吃,有面条吃,他就会乖乖地给我去砍佛头。这回更好,一个佛头省下了二十块大洋。   姚以宾酒足饭饱,到大烟馆去抽了两个烟泡,立即回到悦来客栈睡觉。   次日早晨,洗了把脸,姚以宾径直到张家老店去吃饭,他还是要一个炒肉片,一个溜肥肠,一壶酒,又要了一碗肉丝面。他斟上酒,捏着酒盅细酌慢饮,一双眼睛在店堂里扫来扫去,后来他就发现了那个要饭的。那人四十岁左右,衣服破烂,脸色青黄,目光羞怯,远远地窥视着姚以宾,等待着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姚以宾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眼角目留着那乞丐,他喝光酒、吃完菜,一碗面条一口没动,扔在桌上,装作起身要走。那乞丐一点点儿地蹭过来,胆怯地伸出肮脏的手去端那碗面,姚以宾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盯着他,要饭的急忙缩回手去。   姚以宾居高临下,傲然地说:   “拿去吃吧,吃完我有话说。”   乞丐如获圣旨,双手捧过面碗,张开大嘴要吞,他忽然想起什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一个破口的瓦罐子,把面条倒在破罐子里,放下饭碗要走。姚以宾道:“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乞丐哆哆嗦嗦地站着,却站不直。   姚以宾狠狠心,从腰带上摘下巴掌大的跟头褡裢,摸出一块大洋来,咣当一声,扔在地上。乞丐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施舍他的,急忙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连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你老真是个大好人哪!”说着,把一块银元紧紧地捏在手里,姚以宾看见那人的手在瑟瑟发抖。   姚以宾扬起脸来,左右盼顾,见没有闲杂人注意,就问乞丐:   “你这个人,不老不小的,怎么不想法挣钱,偏要伸手要着吃?”   “我没有房没有地嘞,家里还有闹病的人呢!”   “你怎么不找点儿活干呢?”   “我也有病呢。给人打短工养活不起家呀。”   “我给你找个活儿干干,准累不着你,工钱还多。”姚以宾低头,自己小声算计着:“一宿砍三个,一个给他十块。”他扬起头来,说:“再找个伙计,你们两个一宿挣三十大洋!”   “三十大洋?不用不用!我挣三块就够给娘买药的了。   “那你今天晚上就干。”   “行啊,干什么活?”   “你知道石窟不?”   “怎么不知道?我还给娘烧过香呢。”   “你去给我砍石窟里的佛头,砍下一个就给你十块大洋。”   “你说……什么?”   “你不是听清楚了吗?”姚以宾不愿再重复说过的话。   “你说……叫我……砍佛头?”   “对。”姚以宾坚定地说。   “那可是造孽呀!”要饭人怒吼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姚以宾真想抽这个臭要饭的两个大嘴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老子造孽?只见要饭人把手里的银元轻轻放在饭桌上,尔后弯下腰去,拎起破瓦罐子,对准桌上的饭碗,哗哗把面条倾在碗里,然后直起腰来,拎着要饭罐儿,头也不回地噌噌走了。姚以宾气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满脸涨得像紫茄子。   姚以宾抓过银元,掖进跟头褡裢,骂声:“不识抬举的东西。”急急离开饭馆,现在他心里实实在在地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怎么也没想到:石窟找到了,石佛看见了,却没有人替他去砍佛头。赶驴的不干,就连臭要饭的也不干,看起来这个买卖要吹!不管怎么样,我也是北京古玩店的一个掌柜,我总不能亲自去砍佛头吧?可我拿了洋人的大洋,不交佛头人家不会饶我。姚以宾真的着了急,八字眉连在一起,眉头上拧了一个大疙瘩,一双眼睛变成了三角形。   姚以宾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坐在单间客房里喝茶。喝了两杯,觉得茶水没味儿,回身躺在床上,看着纸糊的天棚,瞪着眼睛想辙。他想找一两个最没起色的人,给他砍佛头。姚以宾首先给自己提出个问题:世界上有没有比要饭更没出息的人?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回答肯定有。   第一是抽大烟的,还真不如要饭的有志气。抽鸦片的犯了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地打滚,咣咣直往墙上撞脑袋,为了过瘾,他们撒谎、骗钱、杀人、抢劫什么坏事儿都能干。你给他一个大烟泡,别说砍佛头,你让他砍他爸爸的头,他都能干。不过,这些人身上没劲儿,一阵风就能吹倒,还得另想办法。   再一类就是耍钱的,姚以宾知道,耍钱的人要看他是不是倒霉,一旦输了,就是孙子,赌急了,他可就什么都不顾了,输房子输地输老婆,最后,操刀剁下一根手指头来赌。若能在赌场上找到输光裤子的亡命徒,应了给他钱,准能给我去砍佛爷脑袋。想到这里,姚以宾又看到了希望,心里亮堂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去找店里的伙计。   伙计在后院黄泥砌成的灶前用大铜壶烧水,见姚以宾过来,笑着打招呼,姚以宾停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山南海北地瞎聊一阵。伙计在弄黑了的白围裙上擦着手,赔着笑脸,傻乎乎地听着。大铜壶响了起来,壶嘴冒着白气,伙计几次要伸手提壶,又不好意思,姚以宾抓紧时机:问道:   “这街上有赌钱的地方吗?”   “有哇!”   “晚上带我去看看。”   “先生也玩儿钱?”   姚以宾笑笑,不置可否,对伙计挥挥手,伙计拎起那壶开水到前面去了。   挨到晚上,姚以宾草草吃了饭,叫上伙计,偷偷到赌场去。   伙计领着姚以宾,曲里拐弯,穿过几个狭窄黑暗的小胡同,在一个破院门前停下。没等伙计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招呼道:   “锤子来了?”   “是我呀!”伙计回答。   大门“吱拗”一声打开了。两个人进院,黑影里有个佝偻腰的老者,院子里漆黑寂静。锤子也不言语,径直往院子深处走,贴着右侧的山墙,有个只容一个人走过的小过道儿,穿过过道儿,又是一个院子,正前方模模糊糊有三间矮矮的破房子,窗户纸渗出昏黄的灯光,隐约可以听到吆五喝六的喊叫声。走近破屋子,门口有个把门的,一听脚步声就喊:   “谁呀?”   “是我。”锤子径直走进屋去。姚以宾一脚迈进去,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原来这屋地低陷,比外面差不多低上一尺,屋子里肮脏破乱,却点着一个贼亮贼亮的煤油灯,灯下,有四个人围着一个方桌推牌九,每个人前高高矮矮码着大洋和铜元,旁边站着一个满头秃疮的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锤子管他叫三舅。秃疮围着桌子转,瞪大眼睛抽红,每玩儿完一把,就从赢家那里抓过银元。耍钱者的眼光鹰一样犀利,血一样通红,他们都把眼睛钻进牌里,根本就没注意姚以宾和锤子。秃疮眼睛没离开赌桌,嘴里却问:   “锤子,这位客人想来玩吗?”   锤子说:“这位先生来看看。”   秃疮不再言语,他眼珠突出,牢牢地盯在迎面最高的两摞大洋上。   赌徒个个举着左手,掌心握着乌木牌九,右手拇指从上到下抹着那牌,破着嗓子喊叫:   “真九梅花十呀!”   “咳——呀,大天哪!”   “千万别来小六点儿呀!”   “姐俩脱裤子——对八子!”   煤油灯呼呼闪着光亮,照亮了赌徒灰黄的脸和干瘦的指爪。锤子看了一会儿,对秃疮说:   “三舅,我回了。”   秃疮不错眼珠地盯着桌上的大洋,鼻子里哼了一声。   姚以宾站在一边看赌,看得眼馋,跃跃欲试,几次话到嘴边儿,几次又忍住了。秃疮早就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姚以宾一直坚持到凌晨散赌,才回客栈睡觉。   第二天,姚以宾让锤子送他到赌窝,锤子说:“把门的是个瞎老头,耳朵特好使,你去过一回他就认识你了,保险让你进去。”姚以宾找到那个大门,果然门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锤子没来?”   “没来。”姚以宾一直往里走,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   这以后,姚以宾每天晚上都到赌窝来,赌窝里有四个人,他就站在后边看。有时晚上来七个人,加上他就能凑成两桌,姚以宾就跟着赌,赌徒的喊叫声震得纸棚“唰唰”地响,秃疮猴子一样跳来跳去,鹰一样伸出黑瘦的指爪抓钱。几天之后,姚以宾和这些赌徒混熟了,在众多的赌徒中,姚以宾瞄上一个叫木来的人。   这人中等个儿,瘦得皮包着骨头,脸和地皮一个颜色,有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塌鼻梁子,大嘴叉,尽管人中很长,却包不住凸出的牙床,露出满嘴的黄牙。木来赌钱,很少带银元来,他的赌资,有时是两副生黑锈的银镯子,有时是几个弯弯曲曲的银簪子,还有银元宝和玉扳指。姚以宾怀疑木来是个盗墓贼,因为他隔一夜来赌窝耍一次钱,那一夜可能去盗墓。不知这木来是运气不好还是不会赌,他是每玩儿必输,从来就没看见他赢过一回。木来也管秃疮叫三舅。这天他输红了眼,哭丧着脸哀求秃疮:   “三舅 ,你借我十块大洋、大洋!”   “十块大洋?做梦,一块没有!”   “我求求你了,后天就还你!”   “你他娘的少跟我啰嗦!”   木来气急败坏,大吼一声:   “秃三,你借还是不借?”   秃疮一听气黄了脸:“好你个断子绝孙的盗墓贼,你敢叫老子秃……”   木来一阵冷笑,飞快地挽了挽袖子,双手用力抓住桌沿,赌徒们知道要出乱子,有的手疾眼快,抓起自己的银元和铜板。秃疮的脸连着秃头,窗纸一样白了,惶恐地叫喊:   “你、你敢怎么样?”   “老子要炸窑!”木来一声断喝,赌窝静得像坟墓,木来一挺腰,就要掀翻赌桌,双手却被人牢牢抓住,抓住木来的不是别人,是北京来的姚老客。桌上的赌徒,趁机劝解,秃疮缩着脖子,蹲在地下,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姚老客,姚以宾制止了一场乱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光彩。木来怒气未消,一双死鱼眼睛盯着秃疮,姚以宾拍拍木来的肩膀,豁达地说:   “兄弟,何必动那么大肝火?缺钱好说!”说完,把二十块大洋“咣当”扔在桌上,木来直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大家接着玩儿,接着玩儿啊!”姚以宾潇洒地喊。赌徒们各就各位,接着前边的茬儿继续赌,秃疮又一个高跳起来,瞪大眼睛,准备伸手抓赢家的银元。   木来瞪着秃疮,呸了一口,大叫一声:“天门,十块!”   姚老客扔给他的二十大洋,只赌两把,眼睁睁地被庄家搂了过去。木来像被霜打了的草,耷拉着头,蹲在地下。秃疮急忙过去,从庄家手中抽出两块大洋,惊恐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木来一下,见木来哇哇往地上吐黄水,秃疮嘴角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头上的秃疮也映出暗红色的亮光。   姚以宾面带微笑走过去,拍了拍木来的肩膀,爽朗地说:   “走,兄弟,咱哥俩到饭馆去喝酒!”   人们都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矮屋门口。 古画   “今天我一直在想,钱这东西可真怪。你挖空心思,专心摸缝地想得到它,却怎么也得不到。在你不想它的时候,它呼啦一下自己就来了。所以,人一辈子不能死乞白赖地为钱卖命,得到了钱,不能太欢喜,失去了钱也不能太难过。这就是我想的。”   那天上午,萧敬之收到陈紫峰送来的五万汇票,欣喜若狂。他谢了大哥,送走陈紫峰,开了银柜的铜锁,取出积蓄的一万大洋,找出小皮箱装好,嘱咐长生他们看好店铺,叫了两辆洋车,和田守成一同到温次长府上,下了车,嘱咐车夫在大门外等候。   萧敬之敲开门,通了姓名,和师弟进入温府,温季澄早在大厅迎接。萧敬之交了银元和银票,验了画,叫田守成又雇了两辆洋车,和门卫招呼好,四辆洋车一同进入温府装画儿。装停当,告别了温次长。萧敬之、田守成押着车,把一百一十六张名画拉回店里,四辆洋车,一字排开,停在韫古斋门口。萧敬之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一旁。他看到店门大开,徒弟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往屋里抱画儿,心里亮亮地,好像打开了两扇大门。   萧敬之买画儿的事,轰动了整个东琉璃厂,相邻店铺的掌柜们,都围过来观看,因为姚以宾早把这件事儿张扬了出去,大家议论纷纷,问这问那,萧敬之满面含笑,不做正面回答。   说也奇怪,从那天下午起,前来韫古斋的顾客忽然多了起来,不出十天,韫古斋相继卖出了三十一张画。先是买回画儿的第二天,萧敬之给盛王爷挂了个电话,告诉他店里新买进一批好画儿,请王爷过目。王爷高兴,当天下午就带着管家,坐着轿车来到韫古斋看画儿,萧敬之知道王爷的脾气,凡是别人先看过的东西,他就不买。他还特别喜欢带臣字款的画儿。   萧敬之没有多拿,只给他找出二十张,有王时敏的《仙山楼阁图》、朗世宁的工笔《骏马图》、王石谷的《秋山草堂图》、恽寿平的《紫藤图轴》、姚文瀚的《钟魁痛饮图》……盛王爷一一看了,乐得抓耳挠腮,眉开眼笑。搁下这张,拿起那张,哪张也舍不得扔下,一直看到中午,萧敬之请盛王爷和管家到都一处吃了午饭,回到店里来,在客房里慢慢喝着茶。   盛王爷指指放在红木大条几上的画儿说:“这十五张画儿,您给我留着,下次来取。”萧敬之面带笑容回答道:“这个您放心,我一定给王爷留着。”盛王爷说:“麻烦小伙计,把这十五张捆在一起。”萧敬之叫长生过来把画儿捆了,王爷“赏”了萧敬之三万大洋,由管家交了银票,乐颠颠地钻进轿车。   没隔上五天,张树勋将军坐着黑色的雪铁龙小汽车来了,三十几个卫兵早就等候在琉璃厂。将军和副官进入韫古斋,萧敬之吓了一跳,他倍加小心,请将军到后屋客厅里喝茶。张将军一摆手,说道:“免了。”他腆着肚子,端坐在太师椅上,大声说:“我要看看你们新买的画儿。”   萧敬之亲自拿出二十张来,请张将军欣赏。张将军说:“我不要字儿,那玩意儿挂在墙上没看头。再说写的都是连笔字,老子一个也不认识。”萧敬之亲自给他找画儿,张将军看着一张焦秉贞的《仕女梳妆图》说:“这个怪好看的,比那个老和尚漂亮多了。”萧敬之强忍着不笑。张将军眼睛看着画儿,嘴里骂着:“温季澄这小兔崽子,卖画儿也不先和我知会一声!便宜让别人捡了去!”萧敬之听了,提心吊胆,生怕将军翻了脸,生出不测来。   张将军胡乱挑了十六张,全是带玉玺的宫廷画,除了仕女、花卉就是界画。有姚文瀚的《黛玉葬花图》、冷枚的《避暑山庄图》……叫副官一轴轴抱到小汽车上去,临走,扔下一张银票,说:“我也按老盛的价码付钱,你别嫌少!”,萧敬之忙道了谢,接过银票看了一眼,上面写得明白:是大洋三万块。萧敬之心想,张将军这人也挺讲理的。他和师弟送张将军到大街上,目送将军上了汽车。   十天之内,萧敬之卖出大洋六万,正好收回所有的本钱。余下的八十五张好画儿,这可是好大一笔财产,就按两千一张出售,也可以卖大洋十七万。萧敬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拥有这么多财富。他看着几个装古画的精致红木匣儿,耳边想起了父亲的话:   金娃子,以后你挣了大钱,就回老家来。咱们在这里买房子,买地,叶落归根嘛!   萧敬之知道,父亲今年六十岁了,老人家大半辈子都在乡下受苦。自从娶了翠莲之后,萧敬之经常给家里写信,请父母来京居住,让二老好好享受享受,以尽孝心。父亲的回信总是说,既然你金娃子成家立业,你不回家也可,我们去北京看看是行,但不能常住,故土难离!萧敬之反复看信,想道:先把父母接来住些日子,等老人慢慢习惯了,他们自然就不想回去了。于是就再次写信,约定时间,好回家接父母来京。父亲回信说不忙,等收了麦子再说。麦收之后,又推到秋收,秋收过了又说过年春天再说。这样一拖再拖,又是一年多。   手里拿着张将军交的银票,萧敬之忽然改变了以往的主意。萧敬之要把五万元还给紫峰大哥,然后通过钱庄,给老父亲汇去一万块,老人家愿意盖房子、买地,就让他盖房子买地。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做儿子的就心满意足了。   当天上午,管账先生办好了山西的汇票。   给大哥陈紫峰的五万块银票,萧敬之并没急于交博文斋。回到家里,吃完晚饭,萧敬之笑眯眯地对翠莲说:“走,咱俩到大哥家去坐坐。”翠莲高兴地换上件墨绿色的旗袍,萧敬之吹了灯,锁好大门,两个人从延寿寺街走到琉璃厂东口。萧敬之让翠莲稍等一下,自己敲韫古斋的大门,长生问好是师父,开门请师父进店。萧敬之进店,拿了从瑞蚨祥买的两块绸子衣料,还有从亨得利买的一块西马牌金壳怀表,从店里出来,和翠莲一起到大哥陈紫峰家。   高秋菊坐在明亮的汽灯下看着儿子陈致公写大仿,听到敲门声,忙去迎接。见是妹妹翠莲和妹夫萧敬之到来,异常欢喜,请翠莲他们坐了,让儿子到书斋去请爸爸。高秋菊沏好茶水,陈紫峰也进来了。萧敬之献上礼物,陈紫峰接过来,笑着对高秋菊说:   “这两块绸布,真好。咱俩一人做一套衣服。”   说着,又拿起瑞士表来赏玩,笑容可掬地说:   “谢谢敬之了。”   “我要谢谢大哥才对。”萧敬之说。   “我把前几天借您的钱,给您送回来了。”萧敬之又说,同时,从小皮包里拿出银票,双手交给陈紫峰。   陈紫峰接过汇票,连看也没看,随手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站起来,取过一个小小的皮箱,从容地打开,拿出一张银票,他把两张银票,叠在一起,递给翠莲,和颜悦色地说:   “这是给你的,一共十万大洋。”   翠莲睁大眼睛看着哥哥,不知说什么好。   陈紫峰语重心长地说:   “小妹,叔父去世后,我早就该把这钱给你,只是一心忙着写书,忽略了这件事儿。”   翠莲说:“你为什么给我钱?我不要你的钱!”   陈紫峰严肃地说:   “小妹,叔父去世,就留下咱们两个。老人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产,理应有你一半。”   提到父亲,翠莲的眼里饱含热泪,但她压根儿就没有要钱财的想法,所以坚决不接哥哥给的银票,她说:   “父亲临终说得明白:博文斋全交给您了。”   “博文斋交给我了,就是让我说了算!这钱你先拿着,咱们的青铜器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以后我还要给你钱的。”   萧敬之有点儿坐不住了,他想:我是来还钱的,大哥反倒给我们钱,早知道这样,真不如当初不做温次长的生意了。他看着翠莲,对陈紫峰说:   “大哥,我们真的不缺钱。”   见陈紫峰不理睬他,萧敬之又说:“本钱已经倒出来了,还剩下八九十张画儿,这些画儿出手就是十几万,大哥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实在不敢再……”   陈紫峰手里举着银票,打断他的话:   “您赚的归您赚的,该给的我还要给你们。”   萧敬之和陈翠莲同时说道:“那可不行!”   “我们不能要大哥的银票!”萧敬之又说。   陈紫峰正色道:“这银票不是我的,是叔父留下的,本来应该有妹妹一份儿。”   萧敬之看着翠莲,坚决地说:“翠莲,这钱我们不能要!”   “这钱我们不能要。”翠莲认真重复着丈夫的话。   陈紫峰的脸沉了下来:   “你们不要,以后就甭想认我这个大哥!”   萧敬之不敢再言语了。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萧敬之听到桌上的瑞士怀表发出细微的滴滴答答声。   一直寡言少语的高秋菊说话了:   “翠莲呀,你大哥的脾气你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你不要这银票怎么行?老人家留下的钱,理应有你的一份儿。敬之不要,你就留下,过日子、做生意都难免有个为难遭灾的,到时候用着也方便。”   翠莲沉吟半晌,看萧敬之,又看看陈紫峰,萧敬之正在擦额头上的汗。陈紫峰的手一直举着那两张汇票,高秋菊从丈夫手里拿过银票,塞在翠莲手里,翠莲眼眶里的热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时候不早了,萧敬之和翠莲谢了大哥大嫂,掖好银票,起身告辞,一同回家。   关了汽灯躺在床上,萧敬之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陈翠莲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睡,就侧过身来,温柔地说:“都几点了,干嘛不睡?”萧敬之说:“我睡不着。”“你敢情有什么心事?”“也没什么,瞎想一气。”翠莲摩挲着敬之的胳膊说:“尽想什么?说给我听听。”   萧敬之索性开了灯,披衣坐起,深情地说:“我想了好多好多。我开始来北京学徒的时候,就是因为家穷,为了带出一张嘴去。挑水、做饭、干零活儿,虽说很累,但还是比家里的农活轻松许多。整天吃着大米白面,早就心满意足了,就想好好学点儿能耐,以后有碗饭吃就行。做梦也没想到,师父因为两千大洋的买卖,吓得关了张,我不知哪来的那股劲儿,虎儿吧唧的,接过了店铺。当时只想支撑着干下去,才对得起师父,根本没敢想发财。我今年三十一岁了,活得平平常常,这半辈子只有两件事儿不平常,第一件是娶了你,第二件是前几天做了那件大买卖。我总是感觉自己不配娶你,也不配干这号大买卖。若不是大哥帮忙,我娶不上你,那件买卖也是瞪着眼没辙,哪有本钱买一百一十六张名画?还没等我报答大哥,大哥又给了咱们那么多钱。”   萧敬之把双臂弯曲,十指交叉,枕在脑后,目光直视前方,意味深长地说:   “今天我一直在想,钱这东西可真怪。你挖空心思,专心摸缝地想得到它,却怎么也得不到。在你不想它的时候,它呼啦一下自己就来了。所以,人一辈子不能死乞白赖地为钱卖命,得到了钱,不能太欢喜,失去了钱也不能太难过。这就是我想的。”   翠莲被丈夫富有哲理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敬之,大哥给的那笔钱,你打算做什么用?”   “大哥的钱是给你的,做什么随你的便,我一概不管。”   “你真的不管?那明天我就开始花了。”   萧敬之侧过头来,专注地等待翠莲说出下文,翠莲微微一笑说道:   “明天我就开始买翠。”   “那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翠莲买了个翠观音挂件回来,喜欢得了不得。晚上拿给萧敬之看,萧敬之也很欢喜。从那以后,翠莲经常到廊房二条去买翠件,有时买卖不忙,萧敬之陪同妻子一起去买。这天下午,萧敬之和翠莲从廊房二条买了一对白玉手镯,把妻子送回家去,回到韫古斋古玩店,刚坐下,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店来,他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桌面上,慢慢打开,原来是个将军罐。   这人绰号假行家,姓贾,名美周,官商贾宏谋之子。从他父亲往上,贾家历任三代为宫廷购置用物之官商,其父惯于霸占集场、短价强买、重利放债盘剥,颇积累了一些家财。大清王朝覆灭之后,贾家骤然断却了生财之路,偌大一个贾府,有出无进,贾家却挥霍如故。其父得势之时,美周富极无聊,凡是玩儿的,无所不好,什么玩鸽子,斗蛐蛐,还当票友,他能尖着嗓子唱几句小生。家道中落了,所藏古玩被他折腾光之后,他又添了一个爱好:偏愿意收买一些古玩。   他买古玩与众不同,凡是古玩店的一件不买,专门跑晓市。琉璃厂的古玩店没有一家他不熟悉的,可就是不买店里一样东西。他从晓市买了东西,再到古玩店来显摆。因为在各个店铺里混熟了,听行家们议论的多了,贾美周对瓷器、铜器、字画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他极愿意让人称他为行家,于是人们就叫他贾行家,言外之意不是真行家,是个假行家,原因是他议论古董,往往说得不伦不类。而这位贾美周平时在家说大话说惯了,他说错了,还不许别人驳正,人们只好听之任之,心里都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假行家。   假行家熟知琉璃厂店铺的故事。什么吉祥阁的尹掌柜,在晓市上花了一块大洋,买了块明代大篆刻家何震的田黄章,卖了六千大洋啦;多宝阁的姚掌柜,花了两块大洋,买了个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卖了三千大洋啦……等等等等。他认为,凭着一买一卖,一万辈子也挣不了大钱。要想发大财,就得捡漏,捡漏最好的地方就是东、西晓市。他把晓市看成寻宝的海洋,把捡漏看成重振家风、大发财源的根本。   假行家去晓市跟别人不同。别人上晓市,都打着烟笼去,生怕去晚了,好东西被旁人买走。假行家则不然,他专门在快撤市儿的时候姗姗而至。   他常说:“能不能买到好东西不在乎去得早晚,凭的是眼力!眼力不灵,去得再早也是白搭!”自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比如今天早晨,快九点了,我才去西晓市,卖东西的走得差不多了。我一瞧,有个人抱着膀子在墙根儿站着,脚底下摆着一个紫金将军罐,我一搭眼,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嘿!哪见过这么好东西。嘿!哪见过这么好的将军罐?釉上撒金,通体金光闪闪,细看全是珊瑚点儿。我往那儿一站,呼啦围上来好几个人,我啪地就抓起来,就是不撒手!我问那个卖主:这个破罐子要多少钱?那个主儿说:二百。我说,瞎说!一个普通的罐子,凭什么要二百?那个人说:我说不算,您看着给!我说给你二十。那人说:二十太少,您再添点儿。我又添了十块,就把那宝贝弄到手了!”   假行家说得精神焕发,唾沫横飞:“这是赶上人多,我才抓住不放。若人少,看到好东西,你就甭理他了。你先冷落着他,让他主动找你。比如大前天,我在西晓市买到一个宝贝,什么?明永乐年间的天球瓶!大圆肚,长脖,高一尺二寸,通体鲜红色,整个琉璃厂也没有这种颜色的瓶子!你知道是什么釉的吗?宝石釉!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从西洋各国带回一斗宝石,献给皇帝,皇帝下令全都砸了,交给官窑,烧化了给瓷器做釉!做了二十件,烧废了十八件,普天下就剩下两件了!一件还在皇宫里,另一件就在我手里!”   假行家眉飞色舞地说:“您问我花了多少钱?听我说呀。我当时一看,这是稀有之宝啊,我下定决心,就是卖裤子当袄,也要买了这宝贝!我走过去斜眼扫了一眼,随便问道:这个瓶子多少钱?卖东西那人说:三百块。我怕惊了他,连摸都没摸那瓶子,就从摊子前边走过去了。您猜怎么着?他拎着宝瓶追了上来,他说,我急着用钱,您就买了吧,价钱好说,您看着给。我说,我买不买都行。他说,您还是买了吧,买了就把我成全了,我家有病人,急等着用钱。我说,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就成全你,买了你的瓶子,给你五十块。那人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少一百块绝不能卖。我说,成全你就成全到底,最后一口价,就给你八十!不卖就吹。那人歪头想了想,狠狠心说,卖给您了。我交了钱,包好天球瓶拿回家,用干净布擦出来,迎着阳光一看,哎哟!颜色这个美哟!红得鲜艳,釉下面清清楚楚带有橘皮纹!”   年复一年,假行家积累了五间屋子的假货,家里却断了买米的钱。为了糊口,假行家狠了狠心,开始变卖收藏的古董。他拿出几件,到琉璃厂的店铺去卖,跑了几天,未卖出一件。假行家急了,拿出了看家的宝贝,用包袱包好紫金将军罐,先到吉祥阁,给小个子尹掌柜看。尹掌柜轻轻拿下将军罐的盖儿,一手抓住罐口,一手托着罐底,歪着脖子,仔细地看,看完,慢慢搁下。假行家问:“怎么样?”   “挺好。”   “您喜欢不?”   “喜欢。”   “要不让给您。”   “我不要。”尹掌柜说得很平静。   假行家拎着紫金将军罐,接连在几家古玩店里碰壁。假行家特恨行里的人,这些人真坏,我那宝贝,书上明明有记载,他们昧着良心,就不说好,说好也不收,他恨死了行里的人。回到家一盘算,不如直接到韫古斋找萧敬之,他知道,萧敬之这人厚道,不会蒙他。   贾美周今天早上断顿儿了,又跑了大半天,又饥又喝,浑身无力,到了韫古斋,直觉得两眼发黑。萧敬之请贾美周坐了,接过将军罐反复地看,良久,放下那罐问道:“贾先生,您这将军罐从什么地方买的?”   “西晓市!”假行家响亮地回答。   萧敬之正色道:“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有话不能不明说,您别不满意,您这个罐是个新罐。”   “什么?你说什么?”   “我看您这个罐是个新的。”   假行家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强压着满腔怒火,一声不吭,包上将军罐,拎起就走。假行家打算再也不卖了,他直接回府,他觉得自己把一切都看明白了,这些人都是一路货色,这姓萧的和行里人一样坏。一个卖字画儿的,懂什么瓷器?他和行里人连成一气,成心挤对我,趁我危难之际,不但不帮忙,还要昧着良心,把我的宝贝说得一钱不值。这叫什么?这叫落井下石!得了,找小舅子萨玉堂借钱去,饿死也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假行家恨透了行里人,更恨这个萧敬之。他想:我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地报复一下行里人,第一个就向他萧敬之开刀! 客栈   姚以宾呼地被吊了起来。吊起的那一刹,他的手指并没有疼,而腹内的五脏六腑却像撕碎了一样,疼痛难忍,随着一声惨叫, 姚以宾哗地尿了裤子,热尿顺着裤腿流到地上。   姚以宾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从山西回北京,姚以宾在路上走了八天,眼看就要到京城了。他坐在骡驮轿上,看着前面的骡队,骄傲和喜悦油然而生:想我姚以宾匹马单枪,一路冲州撞府,弄回这么多佛头,我是何等英明!虽然是一钱不值的石头块子,到了美国人手里,就是宝贝,就能换回两万大洋。两万大洋啊!姚以宾抻长脖子,得意地看着鱼贯前行的五个大骡子,每个骡子驮着两个木箱,每个木箱里装着两个石佛头。   姚以宾头顶礼帽,戴副墨镜,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卷,轻轻摇晃着脑袋,哼着京剧唱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他心里算计着这次山西之行的收获:傍黑就到家,这一来一去,差两天一个月,离京的时候,带了一千元的银票和二百大洋,昨晚上点了点钱,拿出给脚夫的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张八百块的银票,六十块大洋,一个月吃喝住栈,车马运费,才用了大洋一百四十块。   这次最让他得意的是,廉价买了二十个佛头,在京时预算一个佛头五十块,二十个一千块。到了地方,看到那些比土豆还土的土包子,姚以宾修订了原来的计划,他决定出二十块买一个佛头,把一千块压缩到四百块,这让他得意洋洋。但是,开始他却没达到目的,赶驴的死活不给他干,就连臭要饭的都不给他砍佛头。后来他下工夫泡赌场,认识了盗墓贼木来,他紧紧地抓住木来不放,除了这贼,再不会有人给他卖命了。   那天早晨,他按锤子的指点,到木来家去,在路上,他还想一个佛头给他二十块大洋,再多点儿也将就。可到了木来家,看到他家门框上挂的黑糊糊的老羊皮,他就改变了主意,把佛头单价由二十块压到十块。锤子跟他说:木来家好找,他家没有门。   姚以宾奇怪地问:怎么,怎么没有门?锤子说:门让他劈了烧火了,他家门上挂着一张老羊皮。锤子还说:那老羊皮既当门用,又当锅盖使唤。起初,姚以宾还不相信,到了木来狗窝一样的家,看到那张黑糊糊的老羊皮,姚以宾当机立断,一个佛头给他十块。木来蹲在地上,伸出手来,赖赖唧唧地说:你先给我一百块大洋、大洋。姚以宾斩钉截铁地说:一块大洋也不能先给你,东西弄来,一块也不少你的。木来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闷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干。”   姚以宾在县城悦来客栈呆了两天三宿,第三天一大早,木来和他的伙计黑皮,送来二十个木箱,姚以宾一一打开验看,一个箱子里头装着一个佛头。姚以宾扔给木来一百八十块大洋,木来过了数,扬脸说道:   “你马虎了,这是一百八十块,还差二十块大洋、大洋。”   姚以宾看着指甲:“赌场上借的那二十,我扣下了。”   木来的死鱼眼瞪得老大,盯着姚以宾说:“姚老客你也太精明了。”   姚以宾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朋友归朋友,钱归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木来没说什么,低着头,哗啦哗啦数大洋。   姚以宾拍拍木来的肩膀,笑着说:   “我们这就是朋友了。以后,你能把佛头送到北京最好。”   “你给什么价钱?”木来扬起黑瘦的脸,龇着牙花子问。   姚以宾想:一个佛头给他五十就差不多了,但他不先说,反问木来:   “你看什么价钱好?”   木来绷着脸说:   “不瞒你说,这次让你拣了个大便宜,都是我穷极了,急等钱用。十块大洋一个佛头,白给你一样,下次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了。要是你到我这来取货,四十块大洋一个,要是我给你送上门去,少一百块大洋不行!”   姚以宾笑笑,说:“你要的价码太高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木来见姚以宾封了门,知道自己把价儿要高了,他怕得罪了姚以宾,断了财路,就把话拉回来:   “我木来不是不讲交情。价钱好说,回头要多少个,写封信来,寄到县城悦来客栈锤子那里,他的大号叫张福来,他接到信就会转给我。别的事儿不敢说,要佛头有的是!”   姚以宾嘿嘿一笑,未置可否。   坐在骡驮轿上的姚以宾,举头望去,远远地能看见德胜门灰蒙蒙的箭楼子,直到这时,姚以宾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一个人带着大洋,独来独往,闯了好几个省,能平安地回到北京,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儿。在这琉璃厂,也没有第二个!他又想到,明天约翰逊看了佛头,他就得给我一万二千大洋。若是该我走时气,这个老洋毛子说不定还会要二十个佛头,真要那样,我就给木来写上一封信,那个盗墓贼见钱眼开,他会乖乖地给我送北京来,用不了两个月,老子又会有两万块的进项!姚以宾挺直了腰板,伸直了两腿,高高扬起八字眉,好像凯旋回朝的将军,趾高气扬,心花怒放。   进了德胜门,迎着飞扬的尘土走过大桥,顺着马路一直向东,很快就到了鼓楼大街,马路上往来的车马行人越来越稠密了,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姚以宾优哉游哉,歪脖探头看着街景,猛听到街树上的乌鸦呱呱大叫,透着一股晦气,姚以宾不再看树,两个大黑乌鸦却追着他的骡驮轿乱叫。   姚以宾心里怦然一动,随即被一种不祥之感所笼罩,心想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他的八字眉拧在一起,嘴角下撇:把这些沉重的佛头送到什么地方?直接送到六国饭店,他不敢去,弄不好要吃官司,送到丽影照相馆也不太妥当,带到琉璃厂店铺去,一溜五匹大骡子,怕引起同行们说三道四,别人他倒没放在眼里,就怕那个陈紫峰,他的那张嘴,着实让人难以招架。   后来姚以宾到底想出一个好主意:已经是下午了,干脆找个客栈住下,把赶骡子的打发回去,佛头存放在客房里,然后雇辆洋车,到前门去找杨春华,再和杨春华一起到六国饭店把外国人领到客栈,一箱箱交代清楚,就算齐了,他怎么往六国饭店倒腾我也就不操心了。从老洋毛子那里拿回大洋,放到店里锁好,然后到皮条胡同去……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钱挣了,整个琉璃厂还有比我姚以宾再高明的吗?   姚以宾主意已定,心情倍感舒畅。他拿出哈德门烟卷点着,嘬了一口,深深吸进肚里,然后,徐徐吐出烟雾,姚以宾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一个事儿,回去发了大财,不管谁来问我,就说我到上海去了,什么张家口,什么山西,只字不提。   在鼓楼大街的西侧,姚以宾看到一家儿客栈,临街的牌匾上写着泰安客栈,姚以宾招呼赶骡子的:“喂,停停,停停,到了。”   赶骡子的两只眼只顾东张西望,没听见招呼,姚以宾就大声嚷嚷:   “你耳朵里塞了驴毛了?”   听到一声吼,赶骡子的停下了,同时引来几个闲人,驻足呆看。骡子队伍错过了泰安客栈,姚以宾生着气,对赶骡子的说:“掉个头,到旅店去!”   赶骡子的大声小气地说:“你不是到琉璃厂吗?”   “让你到哪儿你就到哪儿,少他妈废话!”   赶骡子的不再言语,停了骡驮轿,大声吆喝走在前面的人,牵骡子的傻愣了一下,两个人大声乱喊了一阵,才将前头的骡子磨过来,要奔泰安客栈。这时,走过一个人来,拐拉着腿,弯着腰,肩上搭着个手巾,小个子短胳膊短腿,却长着一个胖乎乎的大脑壳,他满脸堆笑,对姚以宾说:“先生可是要住店?”   姚以宾看了那人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住店请跟我走,有干净客房。”   姚以宾下了骡驮轿,斜着眼问那人:   “在什么地方?”   店家指指路西的胡同口说:“就在这胡同里,方便得很。”   姚以宾想,住背点儿的胡同更好,僻静安全,他干咳一声,说:“领我去看看。”   进了胡同口不远,果然看见一个招牌,写着“洪通客栈”四个大字。店家在前面带路,姚以宾大摇大摆地进去看了,房间还算干净,干净与否倒无所谓,姚以宾就图个僻静。他挑了一间宽敞的屋子,让两个脚夫卸了骡子背上的木箱,一个个搬进屋里来,靠着墙根码好,然后算了算脚钱,一共是三十块大洋,姚以宾给了钱,也不留他们吃饭。两个脚夫商量了一下,趁着天还大亮,忙赶着骡子,从原路返回德胜门,出城找便宜的大车店去了。   姚以宾要了一壶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他在考虑怎么和约翰逊联系,用不用拉上杨春华?一个办法是坐洋车,直接到六国饭店去找约翰逊,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自己否定了。再就是,坐洋车到前门去找杨春华,和他一起去六国饭店找约翰逊。这个办法不错,但他坐骡驮轿坐得腰酸腿疼,不愿意折腾了,真不如给杨春华打个电话,让他和约翰逊联系,叫约翰逊带着银票来,自己在客栈等着他们。姚以宾认为最后的做法最好,于是,就到账房去打电话。   拿起听筒,他先给古韫斋古玩店挂了个电话,是霍连生接的。对方一下子听出了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喜悦地大叫:“掌柜的,是您?”   “是我。”姚以宾拿出掌柜的派头回答。   “您好吗?您在什么地儿呢?”   “我在鼓楼这儿呢,还有点事儿没有办完。”   “今儿晚上回来吧?”   “……”   姚以宾还没和杨春华联系上,更不知约翰逊什么时候才能来,他还想到皮条胡同去。沉默了片刻,从容地说:   “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办完事儿。”他想说,晚上可能回去,但他没有那么说,而是问道:   “这些天店里怎么样?生意好吗?”   “挺好,春宫图没少卖。”   “好了,就这么着吧。”   挂上电话,他又要了丽影照相馆,正好是杨春华接的,杨春华问:   “您要哪里?”   “要丽影照相馆。”   “您找谁?”   “我就找您——杨掌柜。”   “您是哪一位?”   “真是的,连您大哥都听不出来!”   “啊——您是老姚大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北京……”   “东西弄来了吗?”   “弄来了,一件不少!”   “好!等会儿我到六国饭店,和约翰逊一起去琉璃厂找您。这些天约翰逊可急坏了,一天给我来好几回电话打听您。”   姚以宾急忙说:“等等,我现在不在琉璃厂,一会儿你们到鼓楼大街西边的洪通客栈找我。别忘了让约翰逊带银票来,金子也成!”   “您在鼓楼,我们一时半会儿可到不了。”   “我先出去洗个澡,回来就差不多了。今晚儿咱们好好喝两盅,我请客。”   “您住的地方叫什么?洪通客栈?好,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姚以宾算计一下时间,杨春华到六国饭店,和约翰逊说会子话儿,两个人再坐洋车到鼓楼,最快也得一个多钟头。自己不如先找个地方抽两个烟泡,过过大烟瘾,回来办事也有精神。于是,对店家说:“我出去转转。”看着店家锁了房门,他便要了钥匙,带在身上,出了门,一直向南,寻找烟馆吞云吐雾去了。   原来这个客栈的掌柜叫詹四,每个客房的钥匙都有一把。他抻着脖子看见姚以宾走远了,让伙计小二给目娄着点儿,要是那个客人回来,给个知会。自己匆匆打开客房的门,拿着炉钩偷偷撬屋里的箱子。这个店家早就看出姚以宾办事儿蹊跷,听他一口纯京腔儿,赶骡子的却是山西人。   这人既是北京人,远道回来,为什么不回家?这二十个大木箱,死沉死沉的,装的什么宝贝?他知道山西那边的金银财宝太多了,听老人们说,有一家儿得到了当年闯王埋在地下的几十车黄金。以此为本,创立了钱庄,全国都有分号,几百年兴盛不衰。如果箱子里装的是金元宝,那可就好了,一个电话把表弟叫来,带上几个大兵,把这个獐头鼠目的人抓走,这份横财两家子坐着花,十辈子也用不完。因为这詹四有个表弟在京师警备师里当连长,所以才敢在大白天私开房间,偷看旅客财物。   当时詹四正站在凳子上,撬最上边的箱子的木板,他一块一块地撬,干得很吃力。当他“吱拗”一声,撬开最后一块木板,看到的不是黄澄澄的金子,而是一团乱草。扒开乱草,是一块圆溜溜的大石头,细看像个人头。詹四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声:“倒霉”,刚要钉上木盖,忽听小二一声咳嗽,以为客人突然回来了,吓了他一身冷汗。他一手拿着锤子,一手举着炉钩,定在那里。只听有人大声嚷嚷着:“你一个人在屋里干嘛呢?”说着,闯进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表弟仓麻子仓连长。   詹四擦着额着上的汗水,说:“我当是谁呢,吓了我一跳。”   仓麻子用马鞭指了指那些木头箱子:   “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当是二十箱子金元宝呢,原来是破石头块子!”詹四一边说着,就拿锤子钉板子。仓麻子制止他道:“你先别忙着钉,等我看看。”   詹四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跳下凳子。仓麻子蹬了凳子,扒开乱草一看,问:   “这是谁的东西?”   “我看了一下登记,是琉璃厂的,叫姚以宾。”   “琉璃厂的?开古玩店的吧,这小子肯定有钱,先扣了他的箱子!”   “又不是军火,又不是烟土,没有犯法的东西,凭什么扣人家?”   “什么叫犯法?我说犯法就犯法。来人哪,先给连部挂个电话,派两辆大车来。”   勤务兵马上给连部打了电话,仓麻子坐在账房喝茶。不大一会儿,两辆大马车来到胡同口,车上跳下十几个大兵。   “把那屋的箱子全部拉到连部去!”   大兵们跟着詹四,进了房间,七手八脚,把二十个木箱抬到车上,拉到兵营去了。   姚以宾抽足了大烟,飘飘然往回走。离客栈老远,就看见几个闲人,站在街上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姚以宾也没在意,步伐轻盈地走进客栈。进了大门,詹四从账桌后面站起,笑着和他打招呼:“哎哟!姚掌柜回来了。”姚以宾看他笑得古怪,心里头有点纳闷。詹四话音未落,呼啦闯上来两个大兵,一边一个拧了他的胳膊,吓得姚以宾差点儿背过气去。   兵们用麻绳将他绑了,姚以宾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他觉得嘴里像塞了一把炉灰,一点唾沫都没有,嗓子眼儿也被堵住了,喊出的声音很小,自己听自己的声音特陌生。大兵们非常有劲儿,连推带搡,把他弄到他住的房间。姚以宾看到墙根的木箱一个也没有了,屋里坐着一个军官,那人铁青的脸上布满麻子,满面凶气,看见这人,姚以宾的腿当时就软了。   仓麻子跷着二郎腿,斜了一眼姚以宾,阴阳怪气地问道:   “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叫姚以宾,老总,小人没有罪呀!”   “你是干什么行当的呀?”   “开、开古玩店的。”姚以宾的两条腿一起在颤抖。   “你犯了法,可知罪吗?”   “小人不知。”   仓麻子一阵冷笑:“不知?好!给你松松皮你就知道了。带走!”   姚以宾张张嘴要说什么,他的嗓子眼儿像堵了一把黄土,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姚以宾被大兵押出客栈,推上马车,引来好多闲人围观。姚以宾觉得人们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在他脸上,他惶恐地垂下头,上了马车,宛如进了冰窑,冷得心里抽搐,浑身颤抖,呢子礼帽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随着脑袋不停地抖动。姚以宾身旁挤着大兵,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张望,只听到马蹄的嗒嗒声和自己怦怦的心跳。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大车拐了两个弯,嘎然停下,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吵嚷声,大兵们纷纷跳下车,姚以宾也被枪托打下车来。   姚以宾被大兵带进连长的办公室,进行审问。麻子连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冲着他冷笑,然后一努嘴,上来两个大兵,搜了姚以宾的身,姚以宾眼看着自己的怀表,八百元的银票和四十多块大洋被大兵抢走,他心疼得差点儿晕过去。他想说,连长,这些大洋都给您,就把我放了吧,但他却不敢说,他跟木来什么都敢说,跟连长就是不敢。他是听到大兵恭恭敬敬地叫“连长”才知道这个麻了是连长的,连长姓什么他都不敢问,他怕挨打。搜完身,连长开始审问。   仓连长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卷,不断地吞吐。在缭绕的青烟后,连长的脸色飘忽不定,一会儿黑红,一会儿青紫。姚以宾希望连长吐出的烟雾飘到自己这边来,他要好好闻闻烟味,他太想抽烟了。   连长问道:   “姓姚的,你犯了大法,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   话音刚落,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兵,抡圆了胳膊,一个嘴巴把姚以宾打倒在地,等姚以宾爬起来时,他的嘴角已流着血,半个脸肿胀麻木,耳朵里嗡嗡乱响。   连长又问:“姓姚的,你犯了大法,知道吗?”   姚以宾听到这声音好像比刚才小了很多。   姚以宾回答说:“知道。”   “你砍了多少个佛头?”   “小的买了二十个。”   “啪”地又是一个大嘴巴,姚以宾木胀胀的嘴里忽然多了一样硬硬的东西,他用舌尖顶了一下,原来被打掉一颗牙齿。   “你砍了多少个佛头?”这回,连长的声音更小了。   “二十个。”姚以宾咕噜道。   “多少?”   “二十个。”   “盗过墓没?”   “没,没有……”   “敢说没有?拉出去,上大挂!”   上来两个大兵,架着姚以宾的胳膊,像拽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姚以宾听说过上大挂的厉害,他大喊:“小人冤枉!”   姚以宾被拽进一个大房子里,房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屋子没有顶棚,黑糊糊的梁柁裸露着,一根粗麻绳横搭在大梁中间,绳子一直垂到地上,大绳的一端系着两根细麻绳,好像两根蛇信子。大兵给姚以宾松了绑,姚以宾感到一阵轻松,另一个兵用细麻绳拴了姚以宾的两个大拇指,那一个拽着绳子的另一头,向后跑了几步,姚以宾呼地被吊了起来。吊起的那一刹,他的手指并没有疼,而腹内的五脏六腑却像撕碎了一样,疼痛难忍。随着一声惨叫,姚以宾哗地尿了裤子,热尿顺着裤腿流到地上。   姚以宾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大兵把他卸下来,用凉水浇了,带到连长办公室。   仓麻子叼着烟卷问他:   “你盗墓没盗墓?”   “盗了。”   “东西在什么地方?”   “都在……都在……店里。”   “我告诉你,你砍一个佛头,就够我砍你脑袋的罪了!”   一句话,姚以宾又尿了裤子。   仓连长一声冷笑,挥下手说:“带走!”两个大兵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牢房里。这是一间黑洞洞的屋子,屋里空气混浊,又臊又臭,地上乱堆着干草。听到牢门关上了,姚以宾才一头躺在干草上。尿湿的裤子,已经冰凉,被打肿了的两肋疼痛难忍,一个牙被打掉,还有两个活动了,他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水铃铛儿似的,只剩一道小缝,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耳朵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儿在叫。只有他的鼻子还和往日一样的灵敏,他从腐臭的乱草中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姚以宾想:这回我是死定了,没想到大风大浪都闯了过去,回到家门口反倒送了性命。一想到死,他从脑门儿一直凉到脚心。   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冤了,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还没有做完:约翰逊的大洋还没到手,柜上的大洋不一定落在谁的手里,都一处的烧麦还没吃够,皮条胡同的彩明还没有相会,最为遗憾的是这辈子还没到过大上海!上了一次刑回来,他的两个大拇指肿得像擀面杖一样粗,胳膊都错了骨缝儿,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腔子里烧着一团火,嗓子干得冒烟,脑袋嗡嗡地响。   姚以宾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能活下去。他幻想着杨春华能来救他,花多少钱都可以。姚以宾想,只要能逃出这地狱就行。姚以宾骨子里爱财如命的禀性被彻底摧垮了,他暗下决心,想尽一切办法保命要紧,就甭管花多少钱了,就是倾家荡产,只要能逃出命去就行。不管去打小鼓儿,还是拉骆驼送煤,只要能逃出命就行,姚以宾呜呜地哭了,他哭着喊了一声“大小子他妈!”   这天晚上,姚以宾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疼痛和噩梦交替折磨着他。第二天早上,昏迷的姚以宾被惊醒,牢门打开了,姚以宾又被拉出去上了一次大挂,拖回来被扔到稻草上,姚以宾开始呕吐,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尽了。姚以宾的脖子已经支撑不住脑袋,心里一阵阵地悸动,耳朵里老是嗡嗡直响,腔子里的五脏六腑全部碎了。他再不想大洋,再不想皮条胡同,也再不想大上海了,只想痛痛快快喝上一顿水,然后快点儿死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个罪。他觉得自己身体的部件全都废了,就是放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儿,还不如早点儿死了。   姚以宾对活着彻底丧失了信心。 兵营   姚以宾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戴上墨镜,遮住肿胀的眼睛,慢慢走出屋子。他透过镜片,看到大马车上装佛头的土黄色的木箱,这些佛头又回来了,姚以宾觉得恍惚之间,好像做梦一样,一阵满足之后,又突然感到若有所失。   那天下午,杨春华在丽影照相馆接到姚以宾的电话,他正陪着酒友黄一平聊天。放下电话,马上要了六国饭店,找约翰逊说话,不巧约翰逊不在,只好陪着酒友又说了会儿闲话,黄一平请他去东来顺吃饭。杨春华喝得晕头涨脑,回家去睡觉,早把姚以宾的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醒来,恍惚觉得忘了点什么事儿,一时却想不起来,忙忙活活,一上午过去了。快到中午,照相机忽然坏了,照相师傅请杨掌柜看,杨春华鼓捣一气弄不明白,忽然想起了约翰逊,因为平时相机有毛病就是找他修的。这时杨春华才记起姚以宾的事儿。   杨春华早早吃过午饭,就给约翰逊打电话。   “哈罗!您是约翰逊先生?”   “您是哪一位?”   “我是杨春华。”   “杨老板您好!怎么样?姚掌柜回来没有?”   “我正想告诉您,他已经回来了。”   “东西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二十个,一个不少!”   “很好!我马上就到您那里去。”   挂了电话,杨春华忙给洪通客栈打电话,找姚以宾。   对方回答得支支吾吾,说姚先生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杨春华也没多想。等了不大一会儿,约翰逊就到了。杨春华把姚以宾昨天下午从鼓楼大街来电话的事儿详细告诉了约翰逊,又说:“我刚才给客栈打了电话,姚先生出去了。正好我的相机出了毛病,您先给我修修相机,回头咱们上鼓楼。”   “好的。”约翰逊回答。   杨春华找来改锥和手捻,约翰逊卸开箱式相机。   约翰逊工作起来一声不响,他很快就把照相机修好了。   约翰逊洗了手,杨春华让人献上茶来。喝过茶,约翰逊急着要上鼓楼,杨春华安排了一下店里的事儿,门前叫了两辆洋车,和约翰逊一起出发。   到了鼓楼大街,却找不到洪通客栈。打听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头儿告诉车夫,那个客栈在前面的胡同口里。洋车把两个人拉进胡同口,果然看见一个木牌,上写“洪通客栈”四个字,杨春华昂然直入,伙计小二迎上来,笑着问:   “先生住店?”   “不是,我要找你们掌柜的说话。”   店家詹四早已听见,满脸堆笑迎上来:   “先生有事儿?”   杨春华在狭窄的前厅站下:   “我来问你,昨天有个姚以宾先生住在这里吗?”   詹四脸上挤出古怪的笑,仓促地回答:   “有,有。”   “住在哪间客房了?”   “哎呀,他今天不在这儿住了。”詹四神色有些慌张。   杨春华诧异道:   “我上午打来电话,说姚先生出去了,怎么又说不在这儿住了?”   杨春华看了一眼约翰逊,约翰逊耸了耸肩,杨春华又问詹四:   “我来问你,上午的电话是谁接的?”   “这……”詹四支支吾吾不做正面回答。原来,抓起姚以宾之后,詹四一直守候在电话旁,他单等买佛头的人和姚以宾联系,然后立马儿通知表弟,一根麻绳捆走,到营房吊打非刑,敲他的大洋。当他接到杨春华的电话时,谎说姚先生出去了,是为了骗人上钩。可当他看到杨春华西装革履,器宇不凡,后面还跟着一个碧目黄毛的外国人时,吓得手脚都凉了。   杨春华看詹四的样子,知道他肚子里怀着鬼胎,害怕姚以宾有个闪失。于是走到电话机旁,给古韫斋挂了个电话,打听姚掌柜是否回去了。回说昨天接到掌柜的一个电话,是从鼓楼大街打来的,直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家里正着急呢。杨春华一听,判断可能出了什么事,便瞪起眼睛看詹四。詹四在杨春华的逼视下,显得心慌意乱,他想趁机溜走,到外面用电话和表弟仓连长联系,让他快来对付这两个人。经过约翰逊身边,被这个洋毛子一把抓住,只一搡,就闹了个仰面朝天,杨春华顺势揪住詹四的脖领,大声地呵斥:   “我问你,我的话你能不能听懂?”   “能、能听懂。”   “那我问你,姚掌柜姚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就离开小店了。”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这个我可不知道。”   杨春华忽然提高声音:“我来问你:你这店想不想开了?”   “想开,想开。”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告诉你,你若是不老实我可饶不了你!”   詹四见这人来头不小,知道再不说实话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如实说道:“昨天晚上,有一伙大兵来查店,把姚先生带走了,箱子也用车拉走了。”   杨春华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东西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   “那好,小子哎,你听好了:我们今天来的事儿,不许你跟任何人讲。你若是说出去,小心你的脑袋!”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詹四眨着眼睛回答。   杨春华回头对约翰逊说:“咱们走!”   看见两个人走远了,詹四拿起了电话。   “您是,您是仓连长吗?”   “您真是,怎么连我的声儿都听不出来了?”   “表弟,不好了,”詹四压低声音说:“今在有人来找那姓姚的。”   “怎么啦?我这就带人去抓!”   “您可别乱抓,来人派头太大,穿着西服,好像衙门口的。他追问我,是哪个部队抓的人。”   “哼,哪个部队的?把他抓进来就知道了。”   “他们已经走了,还跟着一个又高又大的外国人。”   “怎么?还有外国人?”   詹四说:“我害怕……”   “他们坐什么车来的?洋车还是小汽车?”   “洋车。”   仓麻子在电话那边听了,爆发出一阵狂笑。   詹四被笑得莫名其妙。   “你这个笨蛋,怎么不早点儿给我来电话?这两个人是来取佛头的。咳,你呀,没见过世面不是?好大一个财神爷给放走了!”詹四任凭表弟埋怨,他能想像得出表弟狂笑时脸上的麻子闪着红光的样子。对方听他沉默无言,就说:“你不用着急,他们还会来的。有二十箱佛头在咱手里,不怕他们不上钩!”   杨春华和约翰逊走出客栈,乘洋车回到丽影照相馆,在客厅里坐下,叫学徒沏上茶来。杨春华端起玻璃杯喝茶水,见约翰逊并不喝茶,低着头想事儿,就放下茶杯,用英语问道:“约翰逊先生,您在想什么?”   约翰逊说:“通过姚先生被抓这件事情,让我认识到,你们中国还是大有希望的。因为中国有对国家负责的、正直的军人,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像琉璃厂的陈紫峰那样保护中国文物的人,在军队里也大有人在,这对中国来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杨春华闻言,放声大笑。   约翰逊的一双蓝眼睛疑惑地盯着他。   杨春华用中国话笑着说:“约翰逊先生,您以为抓姚掌柜的那个兵痞子,是为了保护那些佛头吗?”   “当然。”   “那您就想错了,那个当兵的不是为了佛头,而是为了大洋,他要从姚掌柜那里敲诈一笔银元!”   约翰逊顿开茅塞,脸上绽开笑容:“这么说我明白了,很好。只要保证那些佛头不受损失,保证姚先生的安全,我可以付出一笔银元来,给那个军人。”   约翰逊端起玻璃茶杯又放下,挠着金黄色的头发说:   “我想,要找到逮捕姚先生的人,大概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这个容易。”   “那好,您负责找人,如果需要银元,由我负责。”   “一个铜子都不用。”   “那为什么?您不是说,那个人是为了大洋,才逮捕姚先生的吗?”   “那个土匪,顶大是个连长、营长什么的,我犯不上去找他。”   “那您找谁?”   “我找张树勋张大将军。”   “您和张将军认识?”约翰逊表现出极大的惊奇,显然他是知道张将军的威名的。   杨春华说:“我经常到大将军府去,给张夫人照相。”   “不知道张将军能不能按您的意图办?”约翰逊担心地问。   “这事我心里有底儿,您就 贝青 好吧!”   约翰逊开始喝茶,喝罢,杨春华说:“也该吃晚饭了,走,正阳楼去。”两个人蹓跶到正阳楼。饭后,约翰逊要回六国饭店去,临别,杨春华说:“我回去,立马儿给大将军打个电话。”约翰逊说:“非常感谢。”二人握手告别,回到丽影照顾相馆,杨春华给张府挂了个电话,副官问清是杨春华,客气地回答:“大将军参加宴会去了。”   杨春华无奈,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次日吃罢早点,杨春华在照相馆磨蹭一会儿,看着腕上的手表,已经九点一刻了,就给将军府挂了个电话,还是昨天那个副官接的,副官客气地说:“大将军在府上,欢迎您来。”   杨春华正正领带,上街叫辆洋车,直奔将军府。因为杨春华经常出入张府,府上的卫兵没有不认识他的。杨春华微笑着和卫兵打招呼,从大门一直走向客厅,进入客厅,张将军坐在紫檀嵌罗钿太师椅上,翻阅着一本什么画册,张夫人站在他身后,嘻嘻地笑。见杨春华进来,张将军忙合上画册,放在金漆桌面上。张将军道:“来了,请坐。”杨春华谢了坐,夫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昨儿个您来电话,我和树勋到总统府赴宴去了。”张将军问道:“杨掌柜来,一定有什么事儿吧?有事儿你就直说。”   杨春华略加思索,说道:“我有一个亲戚,在琉璃厂开店。前些日子到山西去,买了几个佛头,前天回到北京,在鼓楼外大街住店,东西和人都让军队给扣了。”   “买了东西,不赶快回家,干嘛住店哪?”将军粗声大气地说。   杨春华迟疑一下说:“正赶上山西雇来的大车坏到那儿了。”   “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旅店被扣的?我给你查一查。”   杨松华松了一口气,忙说:“他叫姚以宾,在鼓楼大街洪通客栈出的事儿。”   张树勋走到电话机旁,拔了一个号,大声地说:“姜旅长吗?是我,我跟你说,前天……前天在鼓楼大街一个叫洪通客栈的,抓了一个人。这人叫——”,“姚以宾!”“……叫姚以宾。你给我查查,查出来马上放人。”   张树勋挂了电话,回到太师椅里坐下,眼睛目留着那本册页,杨春华随着张树勋的眼光,目留了一眼画册,画册的封皮是藕粉色的,杨春华想,那一定是一本春宫图,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于是,就站起来说:“谢谢大将军了!”张将军说:“你先等一等,一会儿下边就回话过来。”张夫人说:“您请用茶,我去拿两张底版来。”说着话儿出去了。张将军叫人上茶,过了一会儿,夫人进来,交给杨春华两张长方形的玻璃相版,笑道:“这两张照得挺好,您给我一个放大一张。”   没等杨春华说话,那边电话铃响了。张将军接了,静听对方说话,“嗯嗯啊啊”几声,最后命令道:“叫他先把人放了,一会儿有人去接。”说完,叭地挂了电话。杨春华猜测这个电话和姚以宾有关,就把脸转过去,恭敬地看着将军。张树勋对他说:   “你的亲戚押在二旅三团四营八连,部队驻在黄寺,你还是去一趟,把他接出来吧。”   杨春华听张将军一说,就知道姚以宾受了点皮肉之苦,慌忙用报纸包了相版,告辞将军和夫人。先把相版送到照相馆,尔后,坐洋车到德胜门外黄寺兵营。   到了黄寺,看到了兵营的大门,杨春华给了车钱,走到营门口打听卫兵“四营八连”。卫兵回答“这里是团部,四营还在北边。”杨春华回头再找洋车,早就没影儿了,只好顺着马路往前走,走得满头大汗。远远地又看见一溜围墙,就一直走向兵营大门,在门口被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挡住,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找你们营长,我是从大将军府上来的!”   旁边过来一个小头目,礼貌地问道:“是来接姚以宾姚先生的吧?”   “对了。”杨春华不卑不亢。   “快请,我们连长恭候多时了!”小头目殷勤地说。   杨春华跟着那兵直奔八连连部。   这天傍晌午的时候,八连连长仓麻子找出一套便衣来,换下军装。他想到琉璃厂走一趟,一是到多宝阁去,通知他们带钱来赎人,看看他们能出多少大洋;然后再到别的店里联系一下,以私人身份出卖佛头,看看能卖多少大洋,比较一下,哪边轻,哪边重。他约莫一个佛头顶不济也能卖上二百块,二十个就卖大洋四千块,怎么也不能白折腾一回,就是放人,也不能放货,放走佛头就是放走大洋。他戴上礼帽刚要出门,闯进一个兵来,和他撞了个满怀,仓麻子刚要发作,看清是营部的传令兵,才勉强止住火气。传令兵站稳脚步,认出穿长袍戴礼帽的是仓连长,忙立正敬礼:“报告连长:营长请您马上到营部去!”   仓麻子问:“几位连长都去,还是单请我一个?”   “单请仓连长一位。”   “有要紧事儿吗?”   “报告连长,营长有要紧事儿!”   仓麻子不便多问,慌忙脱去长袍,换上军装,急急来到营部。进了办公室,先看营长脸色,见石营长黑虎着脸站在窗前吸烟,仓麻子猜到了营长找他与姚以宾的事儿有关,他急忙在门口立正,叭地行一个军礼:   “报告营长,八连长仓福全前来报到!”   营长石占田对他不予理睬,继续吸烟如故,仓福全僵在那里,立正站着,不敢正视营长。石营长吸完一支烟,扔了烟蒂,转过身来,也不看仓福全,只顾说道:   “老仓啊,你惹了大祸了!知道吗?”   仓福全回答:“报告营长,兄弟不知。”   石占田气愤地问:“前天你抓了人没有?”   “抓了一个偷砍石佛的人。”   “是不是叫姚以宾?”   仓福全一愣:“报告营长,那人是叫姚以宾。”   石占田大声地质问道:“你知道这个姚以宾是什么人吗?他是大将军的亲戚!”   “他、他一个字儿也没提,没提大将军呀!”仓福全坑坑洼洼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不一会儿便有豆大的汗珠子滚下来。   “就冲这一件事儿,你肯定就丢了差事,没准还有性命危险!”   仓福全的麻子脸上汗如雨下。   “今天大将军亲自给我打电话过问这事儿,一定要从严查办。我对大将军说,仓福全是我的磕头弟兄,多年来克己奉公,尽职尽责,请大将军关照。大将军说,不管什么人都要撤职查办。我苦苦哀求,大将军才算开了恩。咳!总算保住了你的性命,却保不住这个连长头衔!”   仓福全感激涕零,带着哭声说:“谢谢大哥!大哥千万保住我的差事,今后兄弟用脑袋保您!”   看见石营长脸上的阴云消失了,仓福全壮着胆子说:   “其实呢,我想从姚以宾那里抠出点儿大洋,也是为了孝敬大哥,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   “还是个大马蜂窝呢!哎,你打了人没有?打了,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你回去准备放人,今天有人来接姚以宾,最好设宴为他压压惊,赔个不是,知道不?”   “好,兄弟一定照办!”   “去吧。”   “哪兄弟的差事?”   “有我呢!”   “谢谢大哥!”   仓福全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退出。   姚以宾被抓来的第二天,再一次让大兵架到大房子去上挂,大兵一拽绳子,姚以宾忽悠一下就昏了过去。大兵吵吵嚷嚷着把他放下来,让他横躺在地上,提来一木桶凉水往他头上一浇,姚以宾机灵一下醒过来。两个大兵拖死狗似的把他拖进牢房,扔在地上。姚以宾感到身子已经散了架,他躺在腐草上,疼痛难忍,只想快点死去。后来一个小兵送来一大碗水,姚以宾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喝完,他说:“还要。”小兵想了想,又给他送来一碗。这天中午,小兵送来馒头,他一口没动,万幸,下午没有上刑,傍晚,他勉强吃了一个馒头。   这天夜里,姚以宾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刚一闭眼,就做噩梦,不是让狼咬了,就是掉到河里去了。赶到一机灵醒过来,黑屋子里空空荡荡,身下的稻草刺肉,地上的寒气袭人。姚以宾捂着脸呜呜地哭,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墙角有个破凳子,他就忍痛蹬上去,解下裤腰带,在窗户框上系个套,伸进脖子准备上吊。等他蹬翻凳子,腰带的扣呼啦开了,姚以宾狠狠地摔到地上,“嗷”地一声尖叫,把自己吓醒了。姚以宾浑身上下疼得钻心,起初以为是上吊没死,摔得身上疼痛,后来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姚以宾接着又哭,一边哭一边问自己:“到了这份儿上,活着还有什么劲?”   第三天早上,喝了两碗水,肚子里咕咕乱响,感觉到饿了。早饭一顿吃了两个馒头,还喝了一碗白菜汤。不到晌午,他又饿得心里发慌。姚以宾盼着早点儿熬到晌午,能有人送来大馒头和白菜汤,好饱餐一顿,又怕不到晌午就来人,把他架到大房子去上刑。姚以宾又想起半夜做的那场梦,他看看窗棂,又摸摸腰里的裤带,心中暗道:拉到大房子上刑,还真不如痛痛快快死了好。   姚以宾正在受着煎熬,忽听牢房门外有人开锁,姚以宾以为又要被架出去上大挂,吓得魂飞魄散。室外的光线涌进来,随后印出一个大兵的身影。他看不清那兵的面孔,只见一个深灰色的轮廓堵在门口,那兵高声喊道:“姚以宾,出来!”姚以宾像被推进冰窑,冷得浑身发抖,上牙打着下牙。   门口那大兵又一声喊:“快点!”   姚以宾咬着牙,不让它们磕碰,强撑着站起来,蹒跚走出牢房。室外,阳光强烈刺眼,姚以宾看见仓连长站在门口对着他咧嘴,辩不出是哭还是笑,成群的麻子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姚以宾一见那脸麻子,觉得下身一动,不禁滋出一股热尿来。只见身着戎装的仓连长向他拱拱手,朗声说道:“姚掌柜,兄弟备了一桌便宴,请您坐坐。请!”姚以宾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拉拉髋站在牢门口,裤兜子里的尿一点点儿在变凉,他的下巴又在抖动,牙齿不住地上下叩击,发出金属样清脆的响声。   身后的大兵搡了他一把,催促道:“请啊!”   姚以宾懵头懵脑地跟着仓麻子走进一间屋子,没进门就闻到肉菜的香味,姚以宾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又咕噜噜响了一阵。屋子不大,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姚以宾大着胆子,瞥了一眼桌面儿,上面摆着熏鸡、烤鸭、大碗儿的炖肉和几个炒菜。仓麻子满面赔笑,把姚以宾让到客位上,姚以宾想,这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眼儿。姚以宾横下心:反正没好儿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壮着胆子坐下,却管不住自己的腿,两条腿一块儿突突地抖动。   仓麻子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声音洪亮:“姚掌柜,兄弟聊备薄酒素菜,给您压惊了。兵营里比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多包涵!”姚以宾低头,看到鼻子底下放着一个酒杯,里面斟满了白酒,他怕里面装着毒药,迟迟不敢举杯。仓福全看出他的心思,先拿起自己的酒杯,一扬脖喝了,又抓起姚以宾那杯也干了,勤务兵过来,又一一给满上。仓麻子再次举起杯来,说:“请!”姚以宾只好站身起来,他觉得手里的酒杯沉重无比,他的右臂还在轻轻颤动,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仓福全一饮而尽,姚以宾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   仓福全夹了一大块鱼,送到姚以宾的小碟里,说声“吃”,接着又夹了一块,张开大嘴吃了,勤务兵又满上酒。仓麻子叹了口气说:   “姚掌柜,不是兄弟埋怨您,您和大将军是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呢?您若是早说,别说二十个佛头,就是二百个,也没有什么鸟事儿呀!”   姚以宾感到莫名其妙,他像个傻子一样,瞪眼看着仓连长发愣。   仓连长又举起酒杯,一本正经地说:“常言说,不打不成交。也是咱哥儿俩有缘,就算认识了,以后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大将军跟前,还要多替兄弟美言。来,为咱哥们儿的交情干杯!”   几句话,说得姚以宾哭笑不得。他迟疑地举起酒盅来,还没凑到嘴边,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报告连长,客人到了!”   仓连长说声:“快请!”同时站起身来,姚以宾看到进来个人,穿着一身西服,瞧着这身衣服显得那么熟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来人和他打招呼:“老姚!”听声音是杨春华,看人也是杨春华,姚以宾睁大眼睛再看,确实是杨春华。他撇了撇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姚以宾越哭越厉害,哭得杨春华的眼圈儿也红了。   仓福全见来客衣着高雅,器宇轩昂,对他不理不睬,知道来者不善,锐气早就减了一半;又见姚以宾满腹委屈,痛哭不止,他站在桌旁没有了章程。杨春华见姚以宾鼻青脸肿,衣服带血,知道是麻子连长打的,心想:你害了人,反来请他吃饭,明摆着是收买人心。仰仗着自己和大将军认识,杨春华压根儿没把一个小小的连长放在眼里,他气愤地嚷道:“是谁这么凶,把我们姚掌柜打成这样?”   姚以宾指着仓麻子,带着哭腔控诉:“都是他给我上的大挂!”说罢,咧着大嘴失声痛哭。   杨春华被激怒了,伸手揪住麻子连长,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往死里打人?走,到大将军府上说理去!”   两个卫兵早就过来,一边一个,扭住杨春华的胳膊。姚以宾看仓麻子一甩粗胳膊根儿,立马儿止住了哭声。仓麻子一下来了威风,一声断喝:   “放肆!怎么敢这样对待贵客?”两个卫兵立即撒了手,仓连长双手抱拳,笑对杨春华:“先生不要发火,有话坐下慢慢说。”   杨春华环顾左右,两个卫兵怒目而视。再看仓连长,似乎脸上的每一个麻子都带着笑意,弯腰展臂,做礼让状。杨春华从从容容地说:“有话你说,我听着呢!”   仓福全说:“姚先生受了点儿委屈,这事儿全是误会。他姚先生和张将军有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兄弟若是知道,谁敢动姚大哥一根毫毛,我枪毙了这帮小舅子!虽然砍佛头是犯法,这事儿要看看是谁干的。别人干就犯法,姚大哥干就没事儿!咱们上有天,下有地,凭良心说:那天弟兄们把姚先生抓来,多亏我来维护,要是公事公办,恐怕早就没命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姚先生。”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杨春华也看看姚以宾。   姚以宾心想,就是你这麻子抓的我。但是,他被仓麻子的目光镇住了,此刻什么也不敢说。刚才他见了杨春华,好像见了亲人,所有的委屈,都哇哇地哭了出来,看到两个兵拧杨春华的胳膊,又吓出一股尿来。他不知道杨春华认识张将军,以为老杨编瞎话来蒙麻子连长,趁着救星杨春华在,赶快逃命要紧,万一暴露了自己和大将军没有亲戚,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想到这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福全见姚宾脸都白了,就步步紧逼:“姚掌柜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杨春华又看看姚以宾,姚以宾歪着脖子点了点头儿。   杨春华心里明白,这麻子说的是假话,不管怎么着,他给了我面子,我应该见好就收,弄僵了没什么好处,救人要紧,要出佛头更要紧。仓麻子见杨春华沉吟不语,就说:“这位先生,若是瞧得起兄弟,您就请坐!”杨春华略一点头儿,坐在空位子上。   仓连长下令:“重新上菜!”   勤务兵撤下桌上的菜,换上热菜。   仓连长对杨春华一抱拳:“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发财?”   杨春华冷冷地回答:“姓杨,在外交部。”   “请问台甫怎么称呼?”   “杨春华。”   “大将军和我还有姚大哥,我们是一圈儿亲戚。”杨春华又说。   “兄弟叫仓福全,是个粗人。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吩咐一声就行。”   “常言道,能请神就得能送神。”杨春华说,“我大哥的那些货,请你用大车送到琉璃厂。”   仓福全爽快地说:“这事儿好办,一会儿就送到,保证一件儿不少!”   吃完饭,杨春华对姚以宾说:“大哥您先休息一下,我上街去给您买件衣服。”   仓福全叫勤务兵给姚以宾端来一盆儿水,姚以宾洗了脸,仓麻子自己回办公室去了。饭桌的酒菜早就撤空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姚以宾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又等了好长时间,不见杨春华回来,姚以宾有些害怕,他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后来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人摇醒,原来是杨春华回来了,杨春华递给他一件烟色的长袍,一顶黑色的礼帽和一副墨镜。   姚以宾脱下破衣服换上长袍,裤子还散发着尿臊,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站起来走两步,腿已经不听使唤。仓福全进来说:“现在正在装车,二位是跟车走呢,还是另雇洋车?”杨春华看看姚以宾,姚以宾说:“您说吧。”杨春华说:“我们单走,东西就送到东琉璃厂的多宝阁吧。”仓福全说:“您就放心吧,保险没错。”   姚以宾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戴上墨镜,遮住肿胀的眼睛,慢慢走出屋子。他透过镜片,看到大马车上装佛头的土黄色的木箱,这些佛头又回来了,姚以宾觉得恍惚之间,好像做梦一样,一阵满足之后,又突然感到若有所失。   他听到仓连长对赶车的兵大吵大喊,他把墨镜对准仓连长,看见他脸上的麻子全是紫色的,这些麻子,让他想起一件事儿。他从容地走向仓福全,客气地说:“好像还有点什么事儿。”仓连长说:“有事儿您说。”姚以宾说道:“我那张银票和四十块大洋……”仓连长道:“哎哟喂!你不提我还忘了,等等,我这就去给您拿来。”仓连长去了一会儿,拿着一个暗红色的跟头褡裢回来,交给了姚以宾。   姚以宾看见自己的东西,不禁鼻子一酸,接过来,先验看了银票,又一块一块地数了大洋,确认正确无误,最后拿出小鼓儿大小的怀表,看那表针在欢快地走着,说声“齐了”,掖在裤腰上,告别了仓福全,和杨春华一起缓缓走出营房。因为裤子里多次遗尿,裤裆里铁片儿一样,又凉又硬,划得他大腿里子生疼生疼的。   姚以宾听到杨春华对他说:“回去洗个澡,再修理修理您那门脸儿。” 騄耳   陈紫峰参照古人论述,根据多年的思考,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古玩可以进德修身、陶冶性情、补正史料、传播技艺。他的著述深入浅出,阐述精细。   浮云散去,又是个好天气。   陈紫峰研究甲骨文的著作《契文六书》和《甲骨断代》相继出版。今天书肆送来样书,陈紫峰洗手燃香,把两本书供奉在叔叔的遗像前,尔后低头默哀。   良久,抬起头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自己终于没有辜负抚养、教导自己成人的叔父,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写出了这两本书。他在心里默念:但愿这两本研究甲骨文的著作,能让叔父的在天之灵聊以慰藉。陈紫峰在香烟缭绕的小书房里静坐片刻,尔后来到店堂。   陈紫峰从账房先生那里要过流水账来,久违的账簿有些生疏。他翻开账本,略略地浏览一遍,惊奇地发现,在自己几乎全心关注甲骨文,相对忽视店里生意的情况下,销售额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大大地增长了,利润更是可观。   陈紫峰更清醒更释然地认识到:人没有钱是不行的,但绝对不应该把钱看得高于一切。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不遗余力,完全为了聚敛金钱,这个人一生忙忙碌碌,表面看起来轰轰烈烈,好像很充实,实际上他是最空虚的,因为聚敛的贪欲会使他精神苍白,感到一无所有的悲哀。   告别了叔叔的小书房,陈紫峰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   本来,做生意事务庞杂,要收货,卖货,送往迎来,生活是没有规律可言的,还要搜寻古书,积累学问,遍观文物,广开眼界;还要寻师访友,切磋学问。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写好一本全面研讨古玩的学术著作《古玩秘鉴》服务。   为了写好《古玩秘鉴》,陈紫峰对自己的时间做了严格的安排:早晨散步,瞻仰箭楼,为的是荡涤肺腑,激励志向,强健体魄;上午读书,记笔记,写心得,博采众长,积累学识;下午逛书肆,会朋友,赏书画,拓古铜,搜寻资料,广开眼界,晚上静下心来写作,从晚饭后一直写到子夜。   陈紫峰每日清晨早起,先去遛弯。他沿着杨梅竹斜街西口一直向东,走到东街口,沿煤市街向北,再经廊房头条,去前门大街,到箭楼前转上一圈。自从前门拆了瓮城,箭楼和正阳门就成了孤零零的两个庞然大物,巨门岿然耸立,巍峨高大,气势磅礴。陈紫峰每来到古老的正阳门前,就会体会到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雄关宏伟高大,而个人却显得那么卑微渺小,微不足道;古楼永寿,人的生命却是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因此,在有生之年,绝不能浪费时间,蹉跎虚度。   陈紫峰感慨一番,就围绕箭楼转一圈,他站在箭楼的南面向北眺望,看见壮观的天安门,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住在北京,这是无比的荣幸;北京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大书,博大精深,包罗万象,蕴藏着华夏文明的精华;北京是文化的大海,深邃浩渺,漫无边际;北京是个大古董,古远精深,高雅神奇。   每到这时,陈紫峰就想:我居住在北京,就要对得起北京,我陈紫峰托叔父的福,在北京扎下根来,有幸看到那么多书籍,接触到一些名流学者,收藏一些稀有的古代青铜器物、碑帖造像、甲骨筮片。我虽然是个商人,同时也应该是个学者,因为我在北京的最高学府读过书。我不仅读过中国的四书五经,也读过西方的学术著作,我知道做生意的道理,知道做学问的道理,更知道做人的道理。我通过做生意,积累一些资金,收购一些文物,购买一些书籍,这只是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上,认真地研究学问,写出有力度的作品,为民族做点儿事情,这才是人生的真正目的。当今国运衰微,残暴奸佞当道,有识之士,报国无门,要想对国家,对民族有所贡献,只有埋头搞学问,写出几部像样的书来,才不辜负平生所学。   每当从前门回来,陈紫峰都精神饱满,朝气蓬勃。回家的路上,有时到观音寺,有时在煤市街随便吃点儿早点,然后溜溜达达回到博文斋,一头扎进自己的书房里。   中午,除非有重要客人,陈紫峰一定回到家里,和妻子、儿子共用午餐。   午饭后,是陈紫峰一天最为活跃的时候。他满面春风地坐在博文斋店堂里,端着一把时大彬制的宜兴紫砂壶,喝着龙井香茶。一到这时,博文斋就热闹起来,有到店里来出卖青铜器的,一般都在这时看货。   博文斋左近的古玩铺掌柜,不断有人过来聊天,经常来的有:韫古斋的萧敬之、积古斋的迟一民、淹古斋的洪自珍,大家谈的话题大都与古玩鉴赏有关。有时光顾的还有金石学家罗振玉、大学问家王国维,他们谈论的话题大多是金石学、甲骨文。   有时前来做客的是同文馆的同学,他们都是政府的官员,谈论一些风华正茂时节的往事,有时也给陈紫峰带来外国顾客。还有一些书法、篆刻的文友前来闲聊,他们谈论的当然是写字和治印。凡有客人来聊天,陈紫峰从不放弃向他们学习的机会,他善于抓住时机,向人提出自己一时弄不懂的问题。   朋友们各有专长,知道陈紫峰博学且不耻下问,所以都乐意与他共同探讨学问,做到知无不言。陈紫峰和朋友谈天,每每都有大收获。在陈掌柜和朋友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博文斋的伙计、学徒、甚至连管账的臧先生都聚精会神地听他们的谈话,从中能学到不少知识。   只有远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灰头发老头,半闭着眼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那老头看上去有七十岁了,一脸的核桃纹,脑后还留有灰色的辫子,那辫子又细又瘦,活像一根老鼠尾巴。就连店里的伙计、账房先生也不知道老头是干什么的。老头总是一声不吭,到时候吃饭,没事儿就半闭着眼睛坐在旮旯里,陈紫峰也不给任何人介绍,就连与他最亲密的萧敬之也不知道老头的来历。朋友们都知道紫峰忙于写作,谈话总是适可而止。   陈紫峰送走朋友,就到几个书店去转悠。他最常去的是西琉璃厂的德古斋、遂文斋、大雅斋、宝古斋,书店掌柜及伙计他都熟悉,有的书店还卖他的书籍。陈紫峰一到书铺,就钻进书堆里,寻找他需要的书籍。   为了撰写《古玩秘鉴》,陈紫峰收集到近百种有关古玩的古籍,像南北朝陶宏景的《古今刀剑》、虞荔的《鼎录》、谢赫的《古画品录》,唐朝张彦远的《历代名画集》、韦维的《墨薮》,宋代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刘周密的《云烟过眼录》、刘敞的《先秦古器记》、吕大临的《考古图》、《考古图释文》、薛尚功的《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王黹夂的《博古图》、王俅的《啸堂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佚名的《续考古图》、《宣和画谱》及《宣和博古图》等四十多种,另外还有明、清学者关于专论古董的书籍六十余种。   除此之外,还要旁征博引,购买相关书籍,如《博物志》、《西京杂记》、《东宫旧事》、《事物记原》、《事物异名志》……   每次从书铺回来,陈紫峰照例到店里看看账目,和账房先生、伙计们聊聊天,然后回家吃晚饭。   晚饭之后,便回到小书房,沏上一杯清茶,静坐桌前,展纸研墨,准备写作。这时已经夜深人静,他焚香抚琴之后,便坐在桌前写作,这是陈紫峰一天中精神最为亢奋的时刻。   他的《古玩秘鉴》工程浩大,内容涵括书画、碑帖、造像、铜器、玉器、瓷器、名石、印章、古墨、烟壶、牙雕、古币……五十多类古玩器件,分门别类,系统汇论,探索源流,辨别真赝、研求切实,论证有据。在该书的自序中,陈紫峰写道:   …………   著作开宗明义,先写了古玩的功用,陈紫峰参照古人论述,根据多年的思考,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古玩可以进德修身、陶冶性情、补正史料、传播技艺。他的著述深入浅出,阐述精细。   陈紫峰每天只写两千多字,他写得从容不迫,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从来不涂不改。写的时候,有时要看实物,有时要看照片,还要参照古籍图谱、昔日的拓片。他从天黑一直写到夜半,放下笔,到院子里活动一下,万籁俱寂,月明星稀,古老的北京正在沉睡。陈紫峰活动一下身体,又回到屋里,拿出布皮的日记本,伏在案上写日记。   他写日记简要概括,只略略数笔,记载当日之事:   ……   陈紫峰日复一日,坚持写了七个月,洋洋四十万字的书稿终于在年底完成。《古玩秘鉴》一书由文苑斋刻印发行,书印出来,已是翌年春天。卖书的那天,陈紫峰就坐在书铺内,当他看到络绎不绝的读者争相购买自己的著作时,快慰之情油然而生。陈紫峰想,古人说,人生有四大快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虽然没有提到“著作问世时”,但此时此刻,陈紫峰确实体验到少有的欢愉。   文苑斋掌柜曹先生亲自交给陈紫峰二十本样书。   陈紫峰留下两本,余下的分别赠送亲友。那天,陈紫峰拿着书袋,内装一本《古玩秘鉴》,到鉴宝斋向老前辈金治国先生请教。金先生见陈紫峰来,含笑相迎,陈紫峰拱手行礼,分宾主落座之后,金治国高兴地说:   “风笙贤侄,大作问世,可喜可贺!”   原来,金治国听说文苑斋在卖《古玩秘鉴》,昨天让学徒去买回一本,学徒讲述了买书拥挤的情形。   陈紫峰谦恭地一笑,回答道:“谢谢老叔鼓励!”   说罢,从书袋里取出书来,双手呈给金先生:   “请老叔指教!”   金先生接过散发着墨香的《古玩秘鉴》,翻开来看,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用小楷写着:   金世叔老大人教正   世侄紫峰持书   民国十一年杏月   金治国拿出买的那本来,笑着说:“我读这本。您赠送的那本,我好好收藏着。”   陈紫峰闻言大为感动。   金治国说:“贤侄大作问世,京华纸贵。刚才有人去文苑斋买书,已经告罄。贤侄这书在社会上大受欢迎啊!”   陈紫峰收敛笑容,认真地说:   “刚才文苑斋曹雪松先生打给我电话,说书已经卖完了,商量再版。书卖得这样快,是我事先没想到的。并不是小侄拙作写得成功,只说明社会上对古玩著述需要迫切,因为购买此书的朋友,只是凭着书名而来,对书的内容并不了解。社会对此书这样欢迎,我不但不以为幸,反而感到愧疚。近四五天,小侄粗粗翻看一遍拙作,疏略之处、错误之处甚多。我和曹先生商量,容我半年时间,好好修改一遍。老叔古玩知识高深,恳请读后给以指正。小侄有疑难问题,随时来请教,万望老叔勿嫌麻烦。”   金治国笑道:“老朽才疏学浅。既然贤契瞧得起老夫,我先拜读,倘若发现不当之处,斗胆提出,共同切磋。”   “谢谢老叔支持。”   告别了金治国,陈紫峰又分别给琉璃厂的几个朋友送了书。   那以后,陈紫峰的生活依然如故,早起去前门遛弯儿,上午闷在书房看书,下午接待朋友、去书肆访书,晚饭后修改作品。因为修改毕竟要比写书从容,所以他的时间也比较松动。告诉伙计,上午有来店送古玩的,可以到小书房喊他一声,下午会客的时间也放长了,因为古玩方面的古籍,该搜集的也搜得差不多了。   有时候,陈紫峰还要到街上其他古玩店去聊天,关于瓷器的器型、纹饰、瓷釉、瓷彩、款识,他经常请教金治国,因为金先生对瓷器有独到的鉴别能力。有关鼻烟壶方面的问题,他多请教吉祥阁的尹掌柜,因为尹掌柜多年来以经营鼻烟壶为主,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关于字画儿方面的学问,就和萧敬之探讨。   七月的琉璃厂,赤日炎炎,槐影斑斑,高空蝉声如潮,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午饭后,通古斋的郑掌柜、吉祥阁的尹掌柜正来博文斋喝茶闲聊,过了会儿,萧敬之也来了。忽然,从大街上走来一个人,这人面孔黝黑,头上戴着白布小帽,皱纹深处嵌满细沙。只见他背一个黢黑的破布口袋,站在地中间儿,用袄袖子擦脸上的汗水。陈紫峰站起来对来人说:   “您来了,请坐。”   来人没有吭声,以为掌柜的和别人说话,回头看看身后没人,又转过脸来,看见掌柜的对他微笑。那掌柜身材高大魁梧,四方大脸,举止优雅,稳重可信。于是他就对着掌柜咧嘴笑笑,露出一嘴黄牙。   陈紫峰指指旁边的红木椅子客气地让道:“您请坐。”   那人放下布口袋,屁股搭着椅子边,拘谨地坐下,大声地问:   “掌柜的,我有个铜马,你们收不收?”说的是西北口音。   “铜马?拿出来看看。”陈紫峰看了一眼地上的布口袋。   那人哈腰拎起口袋,放在椅子上,直起腰来,一手捏着口袋,一手伸进去掏。先掏出一个黑糊糊的裹着什么的手巾包,放在红木镶大理石方桌上,手巾包自己开了,露出两个黑面馍馍,那两个硬馍扩散着淡淡的馊味。那人又伸进手去,慢慢拽出一件团成一团儿的破褂子,破褂子上挂着白色的汗碱,散发出强烈的汗酸味。那人嘟囔着,把黑面馍馍往里推了推,将破褂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露出一个青铜骏马。   陈紫峰整个儿被那匹马吸引了过去。   只见铜马通身翠绿,土花斑驳。马高一尺许,身长约一尺三寸到一尺四寸,形象俊逸矫健,神色生动,奔腾驰跃,双耳耸立,二目怒张,姿态异常潇洒。但见骏马昂首嘶鸣,如闻其声,长尾飘举,三足腾空,唯一足稳踏一只飞燕,飞燕展翅回首,注目竦视。通过飞燕,让人感知到天际层云中的疾风迅雷和强劲的罡风。此马设计者,大胆奇突匠心独运,通过小小一只燕子,体现了骏马飞驰的高度与速度。最令人称奇的是,铜马身体之重心,集中于一足之上,放在案上却平实稳重。陈紫峰看得两眼发直,半晌,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好马,好马。”   卖马人见掌柜的夸自己的马好,咧着嘴憨厚地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您这马想卖多少钱?”萧敬之听出陈紫峰话语里带出急迫,他看了陈紫峰一眼,陈紫峰浑然不觉。卖马人复又坐下,问:   “你们可有凉水?端一瓢来我喝。”   陈紫峰说:“这里有茶水。”   “庄稼人喝不惯那个,凉水解喝。”   一个学徒端来多半瓢凉水,卖马人站起来笑呵呵地接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嘴角挂着水珠。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大声地说:“你问这东西要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你们内行,看着给。”   吉祥阁的尹掌柜,走上前来对卖马人笑笑,慢悠悠地说:“东西是您的,要多少钱,您先说一下。”   “让我要,我要一百大洋。”   尹掌柜个儿小声高:“一百大洋贵了点儿。”   “我也知道贵了点儿,不就一个铜马吗?买一匹活马才多少大洋?可我这东西来得不容易呀,我用一把蒙古刀换的。我走了四个省才到北京啊!   陈紫峰眼睛盯着铜马,问卖马人:“您要一百大洋?”   “是啊,我要一百大洋。”   “好,我就给你一百大洋。”陈紫峰毫不犹豫地说。   陈紫峰转身对账房先生说:“先生,请付一百大洋!”   账房先生点了一百大洋,递给卖马人。卖马人接过,用破褂子包了,塞进口袋里,抓起八仙桌上的硬馍,也塞进口袋,背起来走了。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陈紫峰说:   “下回有东西,还给你送来!”   “欢迎您来!”陈紫峰亲自送到门外。   陈紫峰返回屋里,一直朝铜马走来,萧敬之觉得陈紫峰走路的步伐显得年轻了许多。陈紫峰拿起铜马反复地看,嘴里不住地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呀!”   萧敬之说:“大哥,您买得急了一点儿。”   陈紫峰说:“说实在的,看他那两个黑面馒头,我真想给他五百块。不过,我若是真给他五百块,又怕他不卖了。”陈紫峰说着话,眼光却一直在铜马身上移动。   “他若是要五百呢?”萧敬之问。   “他要五千我也给他!我就喜欢这马一往无前的气势!”   大家欣赏赞叹一番,郑掌柜、尹掌柜告辞。陈紫峰恳切地说:   “今日小弟买铜马一事,还请二位保密。”   郑掌柜回答:“这个自然。”尹掌柜说:“紫峰只管放心。”   当天,陈紫峰请来工匠,为骏马打制一个紫檀须弥座,制作一个玻璃罩,将铜马置于罩内,铜马更显得精神。陈紫峰苦思冥想,为自己的书斋起了一个斋堂号,叫“騄耳堂”,乘兴写了三个大字,准备明天装裱成镜心,再请匠人制作玻璃镜框,作为堂号悬挂在书房门上边。那日,陈紫峰异常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   五月十八大吉   今日喜得汉代铜马。宝马通体翠绿,莹润如玉,昂首张目,飞   奔驰骋,三足腾空,一足踏燕,如飞驰在万里云天,迅风疾雷,一往   无前。此马设计高超,制作精良,诚为不可多得之珍宝,余名之为   “马录耳”。马录耳者,周穆王八骏之一,八骏皆因其毛色以为号,马录耳当   为绿色之马也。余喜其形象浪漫,更钦佩其所向无敌之气势。吾   今日改吾斋号为“马录耳堂”。借骏马以自励也。   自得騄耳之后,每当夜静,陈紫峰便洗手焚香,面对騄耳抚琴,陈紫峰弹奏的是古曲《平沙落雁》。   陈紫峰买到青铜飞马的事儿,很快在琉璃厂传开了。 烟壶   萧敬之把一匣鼻烟壶藏在密室,没事儿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做生意,每日送往迎来,谈笑风生。和他有手足之情的田守成对此事守口如瓶,陈紫峰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就连管账先生都不知道萧掌柜的两万银票做了何用。萧敬之以为这件事儿会掩盖过去,万没想到,他花两万大洋买了一套仿乾隆珐琅鼻烟壶的事,很快就在琉璃厂传开了。   结婚的第二年秋天,翠莲生了一个儿子,萧敬之给他取个乳名儿叫秋生,大号是大舅陈紫峰给取的,叫萧为民。秋生今年三岁了,长得又白又胖,聪明伶俐,两口子视若掌上明珠。   韫古斋生意一直较好,两间门市,三进的房子,还带后院。店里共有八个人,除师弟田守成负责店铺外,有管账先生一名,长生和另一个学徒已升任伙计,另外还有两个徒弟,一名伙夫。有田守成和长生经营店铺,萧敬之一切放心,差不多当了甩手掌柜的。   他经常不在店里,有时和妻子去廊房二条买翠,有时到文博斋和陈紫峰聊天。不管到什么地方去,他中午一定回到店里吃午饭,萧敬之的伙食和大家一样,只不过多了一碗油炸辣椒。萧敬之因为生活安逸,身体微微有些发胖。   那天是个阴天,整个天空一派青灰,太阳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铅样的阴云,低压着店铺的房檐,长街黯然失色,就连店铺内也显得灰暗沉闷。萧敬之正在店里闲坐喝茶,忽然听见电话铃响,他示意长生,长生接了,萧敬之听到徒弟对着话筒说:   “您好!您要哪里?古韫斋?您有什么事?昨天说的鼻烟壶?收啊。凡是古玩我们都收!您明天来,好,好。我们门市叫韫古斋,对,好,明天见!”说完放下话筒。   “师父,有人要卖鼻烟壶,问咱要不?我说请他送过来。”   萧敬之听明白,卖主一开始找的是古韫斋,长生有意戗姚以宾的买卖。就对长生说:“人家是找古韫斋的吧?咱们可不要戗别人的生意。”   长生说:“他也没说准找谁家。”   因为鼻烟壶不是什么大买卖,萧敬之没再说什么,继续喝他的茶水。   第二天刚刚打开栅板儿,店里来了一个青年人。这人骨瘦如柴,面孔青黄,穿着银缃撒花洋绉大褂,头戴镶有美玉帽正的乌纱小帽,衣帽讲究却早已陈旧,一看就知道是个破落户子弟,是个败家的烟鬼。这人进到屋来,先绕着屋子看了一圈儿,长生跟在后边问:   “先生您想找点儿什么?”   别看这主儿衣着破旧,面目憔悴,说话的声音却很高:“不买什么,就是、就是随便看看。”   后来又进来两位顾客,长生就放下这位,招呼其他顾客去了。   那人没用让,自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还不住地悠荡着二郎腿。   过了一会儿,那人打了两个哈欠,流出鼻涕眼泪来。他斜着眼睛对长生说:   “请你们掌柜的来,我有重要事儿。”   长生请来师叔田守成,田守成含笑对那人点头:   “先生有事儿?”   那人稳坐着问:“您就是、就是大掌柜的?”   田守成回答:“大掌柜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您有事儿可以和我说。”   “还是等大掌柜的回来吧。”那人又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像坐在家里一样,打起瞌睡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萧敬之才从廊房二条回来。田守成说:“师兄,这位先生找您。”   萧敬之一看不认得,忙和那青年人打招呼:“您好!您找我有事?”   “您就是、就是大掌柜的?”   萧敬之见那个主儿没拿东西,心里疑惑。那人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一下,低声说:“找个地方说话。”   萧敬之说:“请跟我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店堂,来到后院。萧敬之打开一间屋门,说声“请!”二人进入一间小屋,坐下之后,那人从大褂的衣兜里,拿出一个鸭蛋大小的红布包,慢慢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里面包着一层黄绸子,再打开,现出一个金灿灿的鼻烟壶,青年人伸出鸡爪一样的手,将烟壶在桌上立好。   古玩行里人的都知道,鼻烟来自欧罗巴洲。满清以来,北京人有一种特殊的嗜好,就是闻鼻烟,相传有一句话,叫“宁可一日不吃饭,不可一日无鼻烟。”因为清代的皇帝都喜闻鼻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以鼻烟为奇珍异宝,亲王、贝勒、文武大臣,都以鼻烟为上赏,上下为此,相沿为礼,人人为此,相习成风。   据说闻了鼻烟,文人构思可醒脑,官员清谈可助兴,即使是苦力,抹上鼻烟,打上两个大喷嚏,也可大大解乏,于是贫富贵贱,无不好之。鼻烟的优劣说道不少,盛鼻烟的鼻烟壶更是无奇不用,洋洋大观,有金属珐琅、玉石、翡翠、碧玺、玛瑙、象牙、犀角、虬角、密腊、松石、琥珀、珊瑚、玳瑁、文竹、陶瓷、紫檀木、木变石多种制品。单单玻璃烟壶,就有单色玻璃、搅色玻璃、套色玻璃、金星玻璃、玻璃珐琅、玻璃内画……   萧敬之拿起烟壶,觉得手头挺重,知道是铜胎掐的金丝,后烧珐琅。细看那烟壶,高约一寸八分,腹部扁圆,足型椭圆,两面开光,内绘蔚蓝天、绿草地,草地上立一丹顶白鹤栩栩如生,立鹤仰头望天,天空有两鹤高翔,回首顾盼,三鹤呼应,别有情趣,两面图饰相同。壶的两则为浅绿地儿,錾花镀金阳纹折莲纹。上面是錾花镀金铜盖,轻轻拧下铜盖,下面连着象牙小勺。   萧敬之轻轻将盖儿盖上,看那鼻烟壶,精巧秀美,金碧辉煌,雍容富丽,透出一派富贵气。萧敬之断定,这东西一定是宫廷珍品。青年人吸了一下鼻子,抓过鼻烟壶,用黄绸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又裹上红布,掖在大褂大襟下的口袋里。萧敬之想,虽然我看是个好东西,但鼻烟壶毕竟不是字画,还是请紫峰大哥看看再说。于是,对青年人说:   “您这个鼻烟壶能交给我吗?我请一个朋友看看。”   “敢情萧掌柜是外行啊!”青年人不无讥讽地说。   萧敬之脸一红,解释说:“我的一个朋友喜欢收藏鼻烟壶,我给他看看,看他能不能买下 。”   青年人掏出烟壶,交给萧敬之,说:“越快越好,我到前边等您。”   萧敬之拿着布包,过街来到博文斋,正好赶上陈紫峰没事儿。萧敬之慢悠悠地说:“大哥,请您看样东西。”说着,一层层打开小包,拿起珐琅鼻烟壶交给陈紫峰。陈紫峰接过,仔细看了,连连说好。又问:“这是哪个府里出来的?”萧敬之简要说了那个年轻人的形象,陈紫峰说:“不用说又遇上一个败家的。不过这壶应该是一套,一共三十个。”萧敬之想,这一套要是三十个,我就买下来,送给紫峰大哥。他一直想送给陈紫峰一件像样的礼物,只是没有相当的,他想抓住这个机会。正好来了两位篆刻家拜访陈紫峰,萧敬之包好烟壶,告辞回店。   萧敬之看到青年人在店里看画儿,和他点点头儿,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进入小屋落座。萧敬之将小包放在桌上,青年人打开看了,重新包好,掖在兜里。萧敬之问道:   “请问您的鼻烟壶要卖多少钱?”   “这不过是件儿小东西,谈不上多少钱。您想买好东西,明天到我府上去,带上三万、五万块的银票。我有个毛病,想卖东西,当时就要银子,隔上一宿,给的价再高,我也不卖了。您带着银票,看中了东西,当时交票子。看不好东西,您带着您的票子走人。告诉您,空着手去我可不接待。”青年人说完,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声“得,我要回府了。”便弯着腰走出小屋,萧敬之跟出来,在小院里问道:   “请问先生府上?”   “东四十条,姓萨。”   “好,明天我带着银票去府上看货。”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   第二天吃过早饭,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雇了两辆洋车,到东四十条去。他们挨着号找,终于看到一个大宅门,门上有刻着“萨邸”二字的木牌,玉阶朱楹,门簪上有两个醒目的大字曰:“吉祥。”   这是个五进的大四合院,门户之高,气派之大,比温季澄的有过之无不及。拍打门钹之后,门房问清是琉璃厂古玩店的,即领着萧、田二人去见少爷。过垂花门,走抄手游廊,在三进院的影壁内停下,有听差的过来,门房与听差的交代了,自回前边去了。   听差领着萧、田二人走过穿堂,穿堂地正中放着一个紫檀镶玉松竹梅兰大屏风,转过屏风,是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庭院里有一对泥鳅背的大鱼缸,二人站在院里等候。   听差的通报一声:“琉璃厂客人到!”房里走出穿着襟袖滚边氅衣儿的老妈子,不紧不慢地给客人打帘子。萧、田走进屋里,只见昨天的那位少爷拱手相迎,萧、田还了礼,分宾主落座,胖丫头献上茶来。   萧敬之喝着茶,看屋子的陈设,棚上悬挂着两对宫灯,正面高悬一块蓝地儿金字大横额,是何子贞书的“松筠永春”四字,下面一副大中堂,是元代钱选画的《岁寒三友图轴》,两边是一副对联,也是伊秉绶写的:   轻研竹露裁唐句   细嚼梅花读汉书   下面是一个红木雕花大长几,几上安放着一个紫檀雕花大理石座屏,淡墨云天,浅墨峰峦,浓墨流水激石,几前就是他们喝茶的黄花梨木的八仙桌。萧敬之环视四周,看见西面的碧纱橱下,有一个黄花梨木的多宝格,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格儿都空着,只有三个格子上有东西。中间大格里摆放着一个霁红的天球瓶。萧敬之想:“可惜这个家,东西叫他糟蹋得所剩无几了。”   喝了两口茶,萨少爷盯着萧敬之的眼睛问:   “萧掌柜,昨天看的那个鼻烟壶怎么样?”   “东西很好,是宫里御用的。”   “好眼力!我就愿意和您这样的行家打交道。”   萧敬之微笑地问道:“请问,您的烟壶是一只呢,还是一套?”   萨少爷放下茶杯,对着萧敬之晃着脑袋哈哈大笑,笑罢朗声说道:   “想不到萧掌柜还真有学问。实不相瞒,这烟壶一套共三十个,是红毛英吉利进贡给乾隆爷的,乾隆爷赏给我祖太爷。这套鼻烟壶是金丝珐琅的,开光图里画着丹顶鹤,从一只到三十只。好家伙!当年我祖太爷一天换一个鼻烟壶,刘罗锅羡慕得不得了,对我祖太爷说:‘老王爷的烟壶就是皇历,一看壶上几只仙鹤,就知道这天是初几十几二十几!’”   萨少爷端起茶碗又放下,感慨地说:   “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就用这套烟壶,那气派就别提了。咳!没想到传到我这辈就保不住了。”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   萨少爷走到西墙 ,站在一个精雕螭纹的红木橱柜前,从腰里拿出一串铜钥匙,开了橱上的铜锁,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四方匣来。少爷将方匣放在八仙桌上,萧敬之一看,是个紫檀嵌玉万福宝匣,匣面精雕细刻,上面以白玉镶嵌十个蝙蝠,四个万字儿。少爷拉开宝匣侧面的铜环,抽出一个小屉来。萧敬之眼睛一亮,抽屉里是金光闪闪的金丝珐琅烟壶。萧敬之点了一下:横着五排,竖着三排,一共是十五个,他还看到,下面还有一层抽屉,知道是三十个没错了。萧敬之心花怒放,真是天遂人愿,终于为紫峰大哥物色到礼物了,他抑制着心中的狂喜,表面不露声色。   萧敬之和田守成轻拿轻放,细心观看那些精美的烟壶,三十个鼻烟壶,型制、大小、颜色、纹饰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开光图里的白鹤,不仅是数量之差,每个画片的构图绝不雷同,仙鹤方向、动作神态各异,同是飞翔的白鹤,找不出一个相同的姿势。   萧敬之看着,心里暗暗叫好。他抬头看了一眼田守成,田守成微微点头。   萧敬之将鼻烟壶一个个按顺序放进抽屉的小方格里——小方格都贴着大绒,然后轻轻关上抽屉,笑着问萨少爷:   “您这套烟壶,要价多少钱?”   “三万两千块!”萨少爷不假思索地回答,看来这人心中早就有谱儿了。   萧敬之明白,他要价三万二,想卖三万。微微闭目,凭工艺,凭年份,以及来自宫廷的身价,三万真值,还有这么精致的嵌玉木匣。若是两万买下来最好不过,于是他说:   “您要的价码太高。”   少爷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要价儿是要价儿,您给多少?”   “我给你一万五!”   少爷的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卖,绝对不卖!”   “那您说实在的,少多少钱不卖?”   “实话告诉您,我是急等着用钱,不然的话,别说三万二,就是五万二我也不卖!变卖宝物,给祖宗丢脸哪!话又说回来,我实在是等钱用,顾不上那么多了!”   田守成说:“说那么多没用。您到底少多少钱不卖?”   少爷似乎狠了狠心:“两万五!少一块也不卖!”   萧敬之和田守成交换一下目光,对这家少爷说:   “两万五我买了。”   萧敬之从长袍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钱包,拿出三张银票,放在八仙桌上。少爷马上伸过鸡爪一样的手来,抓起银票,瞪大眼仔细地看,看了这张,又看那张。三张都看过了,将银票叠在一起,对折了,放进长袍的衣兜里。他按了一下长袍大襟,苍白的脸上绽出得意的笑容。   田守成说:“您有包袱皮吗?给我们一个。”   这家儿少爷大声呜噜一句什么,立即过来一个老妈子。少爷比划一下,老妈子出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了一个蜡染蓝布麻花包袱皮,田守成接了,平铺在八仙桌上,将紫檀匣放上,对角系好,拎起包袱,问萧敬之:   “掌柜的,咱们走啊?”   萧敬之答应着站起身来。   那家儿少爷也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对萧敬之说:   “萧掌柜,我还有话:这匣儿鼻烟壶是您的了。”他指了指田守成手里的包袱,又拍拍腰里的银票,“这银子是我的了。明儿个您这鼻烟壶卖了五万,我绝不后悔。您那鼻烟壶,要是卖赔了钱,也别来找我。”   萧敬之没言语,田守成瞅着那青年人说:   “就是一堆破铜疙瘩,我们也不会回来找您!”   那家少爷说:“这就对了!”   说完,两个人走出门去,坐洋车回家,到了琉璃厂,下车交了钱,萧敬之让田守成先回去,自己接过包袱提着,兴致勃勃来到博文斋。陈紫峰正在店里闲坐,萧敬之说:“大哥,咱们到您书房坐一会儿。”他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送给陈紫峰东西,两人来到陈紫峰的书房。   “那套鼻烟壶我买回来了。”萧敬之打开包袱皮,指着紫檀嵌玉万福匣说。   陈紫峰拉开抽屉,一个个拿出鼻烟壶,他先用手掂一掂,然后举到眼前细看。萧敬之看到陈紫峰微微皱着眉头,把掂过看过的鼻烟壶分放两边,一边二十九个,一边一个。萧敬之拿起单崩儿的一看,见开光处画的是三个白鹤,正是昨天看的那个,再从大堆拿起一个掂了掂,感到重量稍有差别,他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明白自己上当了,这匣鼻烟壶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他的心往下一沉,脑袋里轰地一声。   “花多少钱买的?”陈紫峰的声音似乎来自远方。   “两万五。”萧敬之回答说。   “你上当了,有人插钎设套。”陈紫峰肯定地说。   萧敬之脑袋里嗡嗡直响,他紧闭着嘴,点了点头。   “这些东西仿造得很精,看来是下了工夫的。”陈紫峰指指那一堆鼻烟壶说。   萧敬之默不作声。   “这套东西画得极好,仿造得极像。”陈紫峰说,“不细看是辨别不出来的。这錾花镀金盖,新做的有火气,他用火烤了,再拿牛皮蹭过,所以看不出破绽。烟壶也用茶水泡过,再擦出来,看起来和旧的很相似。但是,你要细看,和真的还是有所区别的。”   萧敬之低头不语。他本想送给紫峰大哥一件珍贵的礼物,转眼成了泡影。他苦笑一下,将鼻烟壶一个个装进抽屉,关好,用包袱皮包了。陈紫峰宽慰地说:“敬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必太懊悔了。按说呢,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萧敬之点点头,提溜着匣子走回韫古斋,钻进后院小屋里。萧敬之听到身后有个人,听脚步声,他知道是田守成,萧敬之既没停步,也没回头,他平静地说:   “买鼻烟壶的事儿,和谁也别说。”   萧敬之把一匣鼻烟壶藏在密室,没事儿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做生意,每日送往迎来,谈笑风生。和他有手足之情的田守成对此事守口如瓶,陈紫峰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就连管账先生都不知道萧掌柜的两万五千元银票做了何用。萧敬之以为这件事儿会掩盖过去,万没想到,他花两万五千大洋买了一套仿乾隆珐琅鼻烟壶的事,很快就在琉璃厂传开了。   说得最起劲儿的是假行家,他在琉璃厂挨家挨户地说:   “韫古斋的萧敬之让人家给撅了!”假行家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扬。   “花了两万五千大洋,买了一套新仿的珐琅鼻烟壶!”假行家幸灾乐祸地说。   “摞起来是一百个二百五!”假行家又说。   原来,就是这位假行家设计坑了萧敬之,假行家对琉璃厂行里人的仇恨根深蒂固,他一向认定自己是真正的行家,过于相信自己的眼力,多年来,他凭“眼力”廉价收藏了好多假古董,自认都是无价之宝。当没有米下锅的时候,拿出自家的宝贝到琉璃厂去卖,琉璃厂的人没有一个人买他一件“宝贝”。但他绝不怀疑自己的眼力,绝不怀疑从鬼市买来的东西是假货,相反,却以为琉璃厂的人故意刁难他,这使他从内心深处仇恨琉璃厂的行里人,这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行里人真坏!”假行家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我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那天是假行家处境最惨的时候。早上,家里断了下锅米,他忍着饥饿,不辞劳累,抱着紫金将军罐来到韫古斋。他对一向诚实厚道的萧敬之抱着希望,萧敬之却给饿得发昏的假行家兜头泼了一瓢凉水,说紫金将军罐是新的。假行家不但没有清醒,反倒新仇旧恨大爆发,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说:“姓萧的小子,老子就先拿你开刀!”   为了撅萧敬之,假行家苦思冥想,定下一条计策,让他萧敬之栽个大跟头,既能解心头之恨,又能得到一笔大银元。为此,假行家坐车到东四十条萨府,找自己的小舅子萨玉堂。   见面劈头就问:“玉堂,你想不想发财?”萨玉堂说:“您这是废话,人没有不想发财的。可我就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就是不想发财。”假行家说:“你小子怕钱咬手?”萨玉堂说:“我有大烟抽就行。”假行家说:“想抽大烟就得发财,可巧现在有个机会。”他举着一个珐琅鼻烟壶说:“就凭这个,咱俩一人能弄个万儿八千的!”萨玉堂撇撇嘴:“行了,姐夫,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您?这些年,买了几间屋子的假货,到了裉节儿上一件也卖不出去。”   假行家也不计较,眼睛认真地盯着萨玉堂,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行骗计划,末了,问萨玉堂:“你看行不?”萨玉堂拍手说道:“这条计策还真不错。就是、就是有一宗,卖了大洋,您拿一半颠了,我家的大院颠不了,姓萧的找上门来怎么办?”假行家哈哈大笑:“这你就外行了,行里人买了假货,生怕人家传出去丢人,哪儿还有敢找后账的?他只好认倒霉,蔫吧唧的把东西藏起来,永不提起。特别是这个萧敬之,他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儿我都知道,他绝不会找到你家来!”萨玉堂说:“这么说咱们就干?”假行家说:“要干,咱们得先拿本钱。我这个鼻烟壶,是乾隆爷赏给我祖上的,作价两千块,你再拿两千块,咱们的事儿就成了。”   萨玉堂不想拿钱,又舍不得这桩买卖,一个劲儿地嘬牙花子。假行家说:“怎么?不想拿钱是吧?告诉你,打耗子还得用块油渣捻儿呢!”假行家包好鼻烟壶,掖在兜里,站起来说:“我是看在你姐面上,让你发个小财,以后还有大的。你要真不愿意干,我就找别人去!”萨玉堂也站起来,说:“就是,你先别走。”说完又问:“干嘛用两千块?”假行家说:“这还是省着花呢!我一笔一笔的说给你听:请高手画图样,要一百大洋。找高手做洋瓷活儿,最少两个人,一个人没有八百大洋绝不行!找人做旧,连磨带蹭,也得一百块。还有做匣子呢?连工带料,没有四百块下不来。你算算,这就两千二百块了!和你要两千你还嫌多?我往里搭了银元,还要托人弄戗。也就是你,换个人,我也不做这赔本买卖!”萨玉堂赶快说:“行了,我干。”   第二天,萨玉堂卖了两张字画,换回一张两千块的银票,交给假行家。假行家请高手画师参照三鹤图,画了二十九幅仙鹤图稿,又请前清内务府营造司旧人,制造烟壶,其人身怀绝技,用了两个月时间,精工细做了二十九个珐琅鼻烟壶。做好之后,又以一百大洋的佣金,雇人做旧,浸泡打磨,直到把那个真烟壶放到二十九个假烟壶里分不出来,才算完工。后来又请手艺高超的细作木匠,打制紫檀嵌玉万福匣。一切都做好了,雇车拉到东四十条萨玉堂家,拿给小舅子看。   萨玉堂看了,赞不绝口:“姐夫,这回我算服了。”假行家说:“一切具备,只欠东风,以后就看你的了。”于是假行家就教给萨玉堂怎样和韫古斋通话,见了萧敬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萧敬之到家来怎么说,拿什么样的做派,然后叫他反复操练,就是不让他给萧敬之打电话。萨少爷早就不耐烦了,问了好几回:“我什么时候跟韫古斋联系?”假行家总是笑着说:“不急。”   这天是个阴天,看来明天也不会晴,假行家觉得是时候了,就对他小舅子说:   “行了,就是今儿个。” 盐罐   姚以宾先后从约翰逊手中得到两万大洋的银票,加上柜上的积蓄,也换成银票,急急带回家里,把老婆、孩子全轰出去。   姚以宾从军营大牢出来,天天闷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是鼻青脸肿的,没法出去见人,与此相关的是内心创伤惨重。从大牢里出来,有如从地狱里爬出来,非人的严刑折磨赶走了姚以宾的真魂,他从骨子里自轻自贱:一个小老百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就像一只小鸡,说杀就让人给杀了,没死就算拣了一条命。   每当回忆起吊在大房子梁柁上的粗绳,还有大牢里的稻草,姚以宾就胆战心惊,无名的恐惧不时地袭击着他。有时他什么都没想,坐着坐着,猛地全身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颤抖。   这时,他左眼的下眼皮一直连着嘴角,也跟着突突地跳,好像有一条虫子从皮里肉外快速地钻过去。姚以宾在家养了八天,脸上的肿全消了,他不断地对着玻璃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左眼眶下边多了一圈儿黑,张开嘴,上边掉了一颗门牙,他对着镜子咧咧嘴,越看心里越堵得慌。后来跑了两趟西单,花钱把门牙镶上了,镶牙回来,觉得嘴里胀乎乎地难受。   呆在家里的姚以宾喜怒无常,他怕嘈杂,他需要安静,不愿意听人说话,一听到胖老婆、两个小子的说话声,心里就烦得要死。他冲着他们大声吼道:“都给我滚出去!”孩子老婆就悄没声地溜出屋去。等他们娘仨全走了,屋里没人,他又害起怕来。姚以宾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剩他一个人的时候,姚以宾会突然大喊:“人呢,都他妈死绝了?”有一回,胖老婆进来晚了,姚以宾“哗啦”一声掀翻炕桌,茶壶、茶碗统统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他老婆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以为他疯了。   胖老婆偷偷对大小子说:“你爸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从此,大小子和二小子像避猫鼠似的,不敢和他爸面朝面儿。一天三顿饭,都偷偷挤在厨房里吃,吃了爸爸的剩饭剩菜,一抹嘴赶紧颠人。胖老婆在厨房刷锅洗碗,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儿来,收拾完了,再也不敢到街坊那里去聊天,提心吊胆地坐在厨房里,什么时候姚以宾叫她,她才麻溜儿的进到屋里来。   说也奇怪,经过这场大灾大难,姚以宾反倒把大烟戒了,白酒却是越喝越邪乎。每天,姚以宾都起得很晚,早晨只喝茶水,晌午和晚上都要喝酒。胖老婆叫大小子买了两瓶烧酒放在碗橱里,丈夫什么时候要酒,手到擒来,喝完一瓶,再买一瓶补上。每次喝酒之前,姚以宾都要说上一套话:“凉酒伤肺,热酒伤肝,不喝伤心。喝呀!”吱地一声,下去半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他的下酒菜是都一处的马莲肉、全聚德的烤鸭、便宜坊的清酱口条。姚以宾的两个大拇指,上大挂抻的,快赶上食指长了,又红又肿,夹不住筷子,他只好用手抓烤鸭和口条,喝上五、六杯酒,看着像半截胡萝卜一样的大拇指,姚以宾就哭开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连哭带诉苦:   “都是为了你,还有那两个小王八羔子,老子差点儿送了命!呜呜,呜……”   胖老婆听了,先是用袖头抹眼泪,然后就陪着哭,泣不成声。   姚以宾在家折腾了半个月,哭了三十回,扌周 翻了六回桌子,后来再喝酒,他就不哭了,他开始唱,他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戏,谁也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有时音儿高,有时音儿低,声儿低的时候,就像有病呻吟,声儿高的时候,简直是干嚎。   姚以宾唱了六天,终于缓过了神儿来,他不再无缘无故地打哆嗦,晚上睡觉也不做噩梦了。第十六天早上,姚以宾照着挂在墙上的玻璃镜子,紧绷着嘴角,端详自己:额头多了一道皱纹,脸上的胡须有如乱草,再看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有些陌生:目光凌厉,布满血丝。他对着镜子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老子不能老在家猫着,老子要杀回琉璃厂!”   “老子死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个鸟?”姚以宾又说。   他找来剃刀,抹上肥皂,对着镜子刮脸,把脸刮得没有一根胡茬儿,然后擦洗干净,穿上酱紫色团鹤花缎大褂,戴上驼色呢子礼帽,末了儿,又戴上墨晶眼镜,走到头发胡同口上,叫了辆洋车,坐上,大喝一声:“东琉璃厂!”   洋车在古韫斋门口停下,姚以宾给了车钱,径直走进店去。霍连生第一个看出他来,兴奋地大叫:“掌柜的,掌柜的回来了!”   伙计们围上来,亲热地问寒问暖。姚以宾也不摘墨镜,一脸的乌云,用鼻子哼着,大家见掌柜的心里不痛快,再不敢多言多语。姚以宾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问霍连生:   “看到门口那个卖破烂的了吗?"   “那人卖的都是新瓷器,没有什么好货。”霍连生回答。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是谁让他在窗户底下卖的?”   “没有谁呀,他自己蹲在那儿卖的。”   “这门口成了破烂市儿了。”姚以宾怒气冲冲地说。   过了一会儿,姚以宾忽然站起,对霍连生说:   “你去,你去把他那一挑东西全砸了。”   霍连生笑嘻嘻地,想说:“掌柜的您真会开玩笑”。看到姚以宾墨绿色的眼镜后面蹿着火苗,吓得他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去我去!”姚以宾说完就冲了出去。   卖新货的黑瘦子把挑子放在路边,自己贴墙根坐在柳木扁担上,傻呵呵地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希望有人买他的瓶瓶罐罐,换几个钱,回家买棒子面。姚以宾冲到他面前,双手抱肩,居高临下地问:   “你这一挑破烂儿,要多少钱!”   黑瘦子以为来了买主,乐不可支,站起来回答:   “我这瓷器论件卖,您要那一件?”   “一挑全要。”姚以宾平静地说。   黑瘦子乐了:“您全要好说,就给二十块吧!”   姚以宾抢前一步,抓起左边筐里一个人头罐,高高举起,猛地向筐里砸去,只听夸嚓一声脆响,一筐壶碗几乎全被砸碎。黑瘦子像木雕一样,瓷在那里。姚以宾又到右边筐里,拿起一个帽筒,抡圆胳膊,狠狠砸在筐里,那一筐瓶子、罐子也大都被砸得稀碎。黑瘦子傻了,眼里含着泪水,嘴唇哆哆嗦嗦地指着姚以宾:“你这个人,你……”   姚以宾从容不迫地掏出二十块大洋,扔在地上,大声地说:   “记住,以后不许到这门口卖破烂儿!”   姚以宾的举动,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自家店铺的伙计和邻家店铺的伙计、学徒也都趴门窥视。除了多宝阁、古韫斋的人不敢言声外,瞧热闹的人都悄悄议论:   “好家伙,火气真够大的!”   “明摆着欺侮人。”   “这人和土匪差不多!”   “仗着有几个臭钱,烧的!”   这件事儿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假行家贾美周,他刚和萨玉堂在正阳楼喝了酒,到琉璃厂转转。萨玉堂怕碰上萧敬之,自顾回东四十条了。假行家远远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姚以宾,心想:你姓姚的不就是一个打小鼓儿的吗?这琉璃厂还没有你小子戳棍的份儿!想当年,我家老爷子给老佛爷当采买,那是什么身份?京城里的人谁敢不恭敬?这二年,你姓姚的有了那么几两银子,小人得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大街上见面儿,还得我先和你打招呼,你算个什么东西!假行家越想越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对黑瘦子大声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人家花钱,买了你的东西,你应该把筐里的东西,给他倒在铺子里!”   围观的人,轰地一声笑了,笑声极大地刺激了姚以宾,他受不了在众人面前遭人耻笑,当时他正往店铺走,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冲着满脸通红的假行家大叫:   “假行家,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你他妈才吃饱了撑的呢!欺侮一个吃亏挤咕尿的剥皮鬼,看你有多能耐?”   “我能不能耐关你屁事,你算哪条河里的泥鳅?”   “老子是琉璃厂的贾泥鳅!今天就来撅你的棍儿!”   假行家说完,哈下腰去,端起破筐,哗啦一声,把一筐碎瓷倒在古韫斋的门口,卖呆的人们亢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   姚以宾脸色变白了,他不及细想,抢上前去,要揪假行家的脖领子,大叫:“老子打扁了你个混蛋!”假行家也不言语,闪身躲过,运足力气,照着姚以宾的肚子就是一拳,把姚以宾打了个趔趄。姚以宾就势弯腰,从破筐里抓起一个瓷片,照着假行家的脸戳了过去,假行家没想到姚以宾会这么狠毒,当时就把脸吓黄了。   在这紧急关头,他们两个人中间插进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萧敬之。   萧敬之一声不响,一手攥住姚以宾的腕子,一手抢下瓷片,扔在地上,连推带搡,把姚以宾弄进古韫斋,姚以宾的嘴里还在不住声地骂,不过骂声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冲了。假行家见萧敬之把姚以宾推进屋去,可来了精神,撒着欢地骂祖宗。萧敬之又从屋里返回来,去拉假行家。这边姚以宾又探出脑袋,指天画地地骂假行家。萧敬之急了,大喝一声:“霍连生,把你们掌柜的拽回屋去!”霍连生和几个伙计拽着胳膊,硬是把姚以宾拉到太师椅上,紧紧关上店门。   这边假行家指着两筐碎瓷,对围观的人诉说姚以宾的罪状,萧敬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自己的韫古斋。外面的黑瘦子收拾了 筐子,嘟嘟囔囔着走了,众多的闲人也逐渐散去。   假行家平时和人打架,全是为自己的事儿,在晓市买东西戗人家行,和买主吵架,闲着多嘴,褒贬古玩,引得卖主发怒和他嚷嚷。真正为了打抱不平,和别人打架,这还是头一回,所以他觉得自己颇为光彩。   萧敬之叫长生沏茶,请假行家坐下,耐心地对他劝解一番,不外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谅解尽量谅解”,“动起手来,谁打坏了谁都不好”等等,假行家掰着手指头数姚以宾的混账事儿,萧敬之只是劝解,不说姚以宾一句坏话。   开始进来时,假行家脸色煞白,骂了一通,又喝了两碗茶水,脸色渐渐缓了上来,头上也见了汗珠。他一想姚以宾拿着带尖的瓷片向他刺来的样子,心里就后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咕咚咕咚跳个不停。假行家端起茶杯,看着萧敬之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平静专注的目光,心想,还多亏眼前这个萧敬之,要不是他出来救驾,自己今天说不定就被姓姚的给毁了。   此时此刻,贾美周的良心发现了,他心里不是滋味儿地想:我还真对不起萧掌柜,不应该设计坑他。萧敬之见假行家端着茶杯,睁着眼睛死盯着他,心想,真不知这人心里琢磨什么呢。   从那以后,假行家对姚以宾怀恨在心,老是琢磨着怎么坑他一下,他知道,对姚以宾这样的小人,插钎设套不管用。这小子全指着卖货蒙人,就是偶尔卖上一两件真货,也是花小钱,捡漏拣来的。他绝不会像萧敬之那样,花上两万块买一套鼻烟壶。   想了多少天,愣是没想出坑姚以宾的辙来,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有指名儿道姓儿地骂他。假行家一天到晚尽在琉璃厂泡,除了陈紫峰的博文斋和姚以宾的古韫斋、多宝阁三个店不进,其余的店全进,进屋坐下就讲姚以宾的缺德事儿:   “咱们就说说姚以宾这小子。他一个大字不识,还要冒充有学问,他是癞蛤蟆上厨房——愣充大麻子丫头!有一回,在宣武门,他吃着烧饼看城墙上贴的告示,有个睁眼瞎子看着告示问他:那是什么?他说:烧饼。那人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姚以宾说,那是芝麻。那人指指告示上的字:我说那黑的!姚以宾看着烧饼说:芝麻糊了!”听的人忍不住笑。   假行家来了精神:“姚以宾开古玩店之前,是干什么的?是打小鼓儿的。打小鼓儿也没什么不好,凭力气、凭眼力、凭撞大运挣钱吃饭,可他偏要冒充阔佬儿。他家有一块肉皮,每天早晨吃完窝头,用肉皮把嘴蹭得油亮,然后上天桥,泡在茶馆里愣充茶腻子。有一天,姚以宾正在茶馆里三吹六哨:今天早上我在正阳楼吃的大螃蟹!正说着,他的儿子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叫:爸爸,不好了!姚以宾问道:何事惊慌?他儿子说:你蹭嘴的肉皮被猫叼跑了!姚以宾急了,忙说:你妈怎么不去追呢?他儿子说:我妈的裤子不是叫你穿来了吗?”   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还有更可笑的呢!我给你们说一说姚以宾逛窑子的事儿。那年,姚以宾不知怎么挣了俩土鳖钱,心血来潮去石头胡同逛窑子。他三下五除二办完事儿,躺在床上缓了缓劲儿,拉过女人要干二遍,女的伸过手来要钱,姚以宾说,进门时交了四块大洋。女的说:那钱让干一回,再干还要交钱,没钱你就颠人,少和我废话。姚以宾想啊,就这么一会儿,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有点冤大头。走到过道,趁人不备,偷了窑子一块闹表,哈腰解下脚带儿,把表吊在大裤裆里。说也真巧,不早不晚,正好走到门口,那块闹表铃铃地响了,被妓院里捞毛的抓住,扒了裤子,拉到大街上一顿饱打!”   还没等他说完,人们就忍不住地笑,等他讲完了,有人笑得喷出了茶水,有人笑岔了气儿。一个掌柜的捂着肚子说:   “我说行家,你糟贱人……你糟贱人,也不看看日子。”说完又笑。   假行家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们,我贾某人说的可是实事,一点儿不打折扣,不信你们问姚以宾去!”   姚以宾想去逛窑子。但是,他不想到皮条胡同去,他不想再找那个彩明了,他认为彩明有些俗不可耐,他要到鸳鸯楼。姚以宾知道,八大胡同妓院星罗棋布,独占鳌头的要属鸳鸯楼,鸳鸯楼有几个名妓,其中最负盛名的花魁就是随娇凤。他听说随娇凤色艺双全,不但长得漂亮,什么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无所不精。随娇凤身价特高,她陪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尽是前清的贝勒,民国的总长,银行的经理,大商号的掌柜……总之,既要有钱,又要有势。一般没钱没势的,没有一个敢往她身上寻思。   姚以宾就敢,他想:不就是钱吗?别人花多少,我姚某就花多少。   从兵营的大牢里出来,姚以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在花钱上。从前的姚以宾,是一块大洋掰两半花的主儿,现在完全想开了,钱这东西,你有再多,都不能说是你的,只有花了才真正算你的。在兵营里被吊在大梁上,吊死过两回,假如一桶凉水浇不过来,什么都没有了,家里藏的银票,柜上的大洋、真假古董,一切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了。也该着我姚以宾福大命大造化大,硬是从阎王爷的大堂里逃了出来。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下半辈子就应该是这么个活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花钱就使劲儿花,别把银元当回事儿!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钱收回来。   姚以宾跑了一趟山西,又在家养了半个月,前后一个半月,这么长时间,把两个店铺交给别人,恐怕钱、物上会有什么差错。和假行家打架的第二天早上,姚以宾先后看了两个铺子的流水,一篇儿一篇儿地看完账,卖得还不错,两个店铺,四十六天一共卖大洋三千六百块。姚以宾查看了银票、大洋,看到账款相符,也就把心放下了。外面还有一笔大钱必须取回来,那就是杨春华代收的一万二千大洋,于是,姚以宾就给杨春华打电话,要通了电话,正是杨春华接的。   “您是杨掌柜吗?”   “是啊,您是哪一位?”   “琉璃厂的姚以宾。”   “啊,您好!好久不见,我正想找您呢。”   “我这就动身,到您柜上去。”   “好,好,恭候光临。”   姚以宾放下电话,叫伙计到火神庙大门口叫一辆洋车。若是在从前,从琉璃厂到前门,姚以宾都是步行,现在想开了,出门就坐车,一步不走。到了丽影照相馆,径直往经理室走,因为姚以宾戴着墨镜,大厅的伙计没有认出来,便将他拦住:   “先生,照相请在外面等候。”   “我不照相。”姚以宾摘下眼镜,对伙计一笑,伙计看出是姚以宾,忙笑着点头:“哎哟,是姚掌柜,好久不见,您发福了!杨经理在经理室呢。“   杨春华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见姚以宾进来,忙站起来和他握手:   “您养得又白又胖。”   姚以宾说:“在家没事儿,真想您哪!”   杨春华亲自给姚以宾沏茶。姚以宾接过茶杯,放在铁梨木小茶几上,心里琢磨着,怎么提起约翰逊的一万二千大洋的事。杨春华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站起身来,走到红木的写字台后面,坐在牛皮面的转椅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银票,对着姚以宾一晃:“这是约翰逊先生给您的银票。”   姚以宾忙站起来,紧走几步接过银票,看到上面的金额:一万二千圆整,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姚以宾从衣袋里拿出钱包,捏出一张银票递给杨春华,:“这两千块,是大哥的一点心意,请杨老弟笑纳。”   “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您的介绍,我和约翰逊也不认识。”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我只管介绍,分文不取。”   “那我就收起来了。”说完,将两张银票叠在一起,装进跟头褡裢,掖在裤腰带上。   杨春华看他收拾好,说道:“您还欠我三十六块大洋得给我。”   “什么?三十六块大洋?”   “那天买大褂、礼帽和墨镜的钱。”杨春华笑着说。   姚以宾一拍大腿:“哎哟喂!您要是不提,我愣是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姚以宾说着,掏出钱包,捏出一张银票,交给杨春华,杨春华接过一看,说:“谁要您一百块?”   “一会儿到正阳楼,您付饭钱不就完了吗?”   “好了,就这么着!”   又聊了一会儿,两人走出照相馆,蹓蹓跶跶到正阳楼饭馆,过卖认识杨春华,热情地招呼,把二位让到楼上。姚以宾挑好的要了两个凉的,四个热的,六个下酒菜,要了一斤白酒。一口酒喝下去,杨春华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姚以宾则是越喝脸越白。   一斤酒全喝光了,姚以宾大叫过卖:“再上一斤酒来!”杨春华说:“我是一口也不喝了。哎,我差一点儿忘了一件事儿,约翰逊先生让我告诉您,他还要石佛头,这次还要二十个。”   姚以宾抻长脖子,大叫:“过卖,你给我拿个大杯来!”过卖答应着,立即送来一个大杯。姚以宾对杨春华说:“您告诉约翰逊先生,再要佛头可以,不过那个价钱不行了。”   “多少钱一个?”   “一个两千!”   酒足饭饱之后,姚以宾急急回到家里,要将先后从约翰逊手中得到的两万大洋的银票以及柜上的积蓄,收藏起来。他将老婆孩子全轰出门去,先找来剪子,拆了自己的枕头,从荞麦皮里,摸出个破碎的纸包,拿出一张五千块的银票,加上带回来的,数了数,一共是六张,三万圆整。   他想在裤衩上缝个巴掌大的小兜,把银票掖进去,随身带着,这样就做到了财不外露,又能使财不离身,可以万无一失。可想想还是不对,对于不逛窑子的人来说可以是万无一失,逛窑子免不了脱得一丝不挂,让那些见钱眼开的裱子连锅端了,有苦都没处说去。还是放在家里最保险,但绝对不能让胖老婆知道,咱家傻娘们儿没心没肺,嘴大舌长,用不了三天准给你嘚啵出去。为了藏银票,姚以宾用了小半天时间,费尽周折。   他把六张银票一块儿用纸包了,外面又用油纸卷成卷儿,放进一个破棉鞋壳儿里,外面又塞了一把破棉花。他把破棉鞋扔在堆杂物的小棚子里,低头想想又不放心,若是傻老婆看着破棉鞋不顺眼,一个大子儿卖给打小鼓儿的,那可就倒了大霉了。他急忙从破棉鞋里掏出油纸卷儿攥在手里,屋里屋外地乱转。   这回姚以宾把方凳放在炕上,他蹬着方凳,在纸棚上捅了个窟窿,将油纸卷儿塞进去,想想还是不对,棚上耗子成群,银票喂了耗子可就更惨了,姚以宾伸手拿出纸包,跳下炕来,重新找地儿,最后,捧起装咸盐的黑釉罐,倒出大粒咸盐,放进油纸卷儿。又塞了一团烂棉花,插好门,拿了把铁锹,在屋旮旯挖土坑,挖了一气,足有一尺深,放进罐子,填土埋好踩实,看看还不放心,又从炕上拿下方凳来,放在墙旮旯。   姚以宾掏出土耳其牌烟卷——自从出了大狱他专吸这路好烟——点着,眯缝着眼吸了一口,哈腰拿起铜脸盆,搁在方凳上,这才拉开门闩出去,回头锁上院门,到街上给胖老婆买盐罐子去了。 铜片   陈紫峰蹲在一堆焦土旁,用树枝耐心地拨土,他拨出一块铜片来,这是翻砂溢流的废铜凝结而成的,巴掌大小,看上去像个雄踞的老鹰,又像一片浮云,细看又什么都不像。他如获至宝,把铜片用手绢包好,带回家去。他要请工匠做须弥座,将铜片镶在上面,摆在书案上。陈紫峰像珍爱 耳一样珍爱它,那是对故人永久的怀念。   那天上午,博文斋进来一个洋人,这个洋人长得很瘦,却非常狂傲,他戴着一副茶晶眼镜,一手插在大方格西服的衣袋里,一手举着手杖,他的手杖指向一个青铜鬲,用英语对伙计说:“this”。伙计从多宝阁上拿下那个鬲来,放到桌上。   外国人连看都没看,又用手杖指着一个青铜斝,说道:“that”,伙计拿下那个斝来,请外国人看,外国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转了一圈儿,又指指高处的一个青铜鼎。伙计不敢怠慢,忙搬来方凳,踩上去,双手搬下铜鼎,放在八仙桌上,请洋人看。洋人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扭过头,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伙计一边往架上放铜器,一边嘟囔:“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没想到那个外国人懂中国话,走到门口转身又回来了,用中国话质问伙计:   “你说什么?”   伙计吃了一惊,畏畏缩缩地说:“我没说什么。”   外国人大声说道:“你说‘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 ”他忽然怒不可遏地喊道:   “难道不买就不许看看吗?”   伙计像一根木棍,直挺挺地戳在方凳旁,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外国人的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攥成拳头,挥舞着:“把你们老板叫来!”   陈紫峰一直坐在靠里边的账桌旁,默默地看着,这时,他缓慢地踱过来,和外国人打招呼:“您好,我是这店里的掌柜。我们有什么不周的地儿,请多多包涵。”   外国人斜了一眼陈紫峰:“你就是掌柜的?”陈紫峰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外国人用手杖指指直挺挺站着的伙计说:“我要你把他解雇!”   陈紫峰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外国人气愤地说:“因为他对我不礼貌!”   陈紫峰改用流利的英语说:“请问先生,他怎么不礼貌了?”   外国人一时语塞。陈紫峰接着说:“我看见了全过程,您让他拿了三个铜器,他都一一照办了。您看过之后没有买,这也是正常的,他说您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说的也是事实,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对您的行为作任何评论,更没有对您的名誉有所损害。当然,他不应当说那些话,我有责任对他进行教育。但是,关于解雇之事,目前还谈不到,至少您无权干涉。”   陈紫峰彬彬有礼,侃侃而谈,他说得有理有据,外国人无可奈何,只好强按无名怒火,用中国话说了句“岂有此理”,悻悻地退出博文斋。   将近中午,店里进来一位三十左右的顾客。这人穿着一件天青色闪缎大褂,头戴玄色礼帽,面皮白皙,眼睛明亮。来人细看陈列在货架上的每一个铜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伙计判断这是个正经买主,就主动过去搭话:“先生您找点儿什么?”来人反问道:“后头是否还有货?”伙计一听,是位懂行的买家,若是以前,他会客气地说:“请跟我来。”把他带到后厅,看三代青铜器,因为陈紫峰曾经规定:前堂陈列的宋元仿秦汉以前的青铜器,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国内收藏家让到后面,可以买到商周秦汉的簠簋鬲豆、鼎彝尊觚。后来陈紫峰发现,有的中国人买到三代的东西,高价卖给外国人,因而告诉伙计,不是知根知底的收藏家,一律不许领进后厅。   所以伙计回答道:“我们的商品全在这屋摆着呢。”来人说:“请您掌柜的说话。”另一伙计马上到后面书房,请来陈紫峰。陈紫峰请顾客坐下,叫伙计献上茶,客气地问道:“先生光顾小店,想要件儿什么?”   顾客回答:“想买您店里的青铜马。”这人话音和气,语义却异常坚定,多少有点儿气使颐指。陈紫峰想到,自己买騄耳那天,除萧敬之外,还有两位同行在场,他们把消息告诉一二知已,绝无恶意,大家辗转相传,就弄得满城风雨。北京古玩界都知道,博文斋买了个世间少有的铜马。因为陈紫峰自从买到騄耳,就打算收藏,从来没将它当成商品,所以,他当即矢口否定:“先生找错地儿了,小店从来没有卖过什么青铜马。”   那人微微一笑:“兄弟也是受上峰差遣,来办这件公事。”   陈紫峰听到那人满嘴官话,从内心反感,正想站起身逐客,那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银名片盒,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陈紫峰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京师警备司令部上校副官   凌国玺   陈紫峰一抱拳,赔笑道:“久仰久仰。”   凌国玺以为名片起了作用,说:“实不相瞒,兄弟是奉大将军之命,来请青铜宝马的。希望陈掌柜给个面子,价钱好说。”陈紫峰一看凌国玺是张将军手下的人,知道他们权势极大,不能深交,又得罪不得。但想到买卖本是两方情愿的事儿,騄耳是我最珍爱之物,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张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至于跋扈到强抢我的騄耳的地步。   他含笑对凌国玺说:“烦请凌副官禀告大将军,小店实在没有什么铜马,请多多包涵。”说完,做出送客的姿态。凌国玺歪头想了想,只好告辞回府。   凌国玺走后,陈紫峰也不在意,又回到书房专心写他的书去了。   过了五六天,也是上午,凌国玺一身戎装,带着卫兵来到博文斋,进门就请陈掌柜。伙计后面请来陈紫峰,陈紫峰一见凌国玺穿着一身灰呢子军装,头戴大盖帽,足蹬马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就老大不高兴。他强忍着不快,让凌国玺坐下。   凌副官还是为铜马来的,这次他言语不恭,态度生硬,刚一落座,就开门见山:“陈掌柜,上回说的那铜马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陈紫峰严肃地说:“我跟您说得明明白白,小店从来就没有什么铜马!”凌国玺也不瞅陈紫峰,眼睛看着自己的右手,右手随意转动八仙桌上的茶杯:“听说陈先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您可放明白点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紫峰一听,火忽地就上来了:“我陈某人是个普通老百姓,犯私的不做,犯法的不为,我凭什么吃罚酒?对不起,我还有事儿要做,恕不奉陪!”说完,起身回后院了,把凌国玺干在那里,凌国玺哼了一声,起身大步走了。   陈紫峰让凌国玺闹得心里很不舒服,下午也没到书肆去转悠,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对着騄耳出神,晚上写东西也静不下心来。   第二天早起,陈紫峰和往日一样,到前门去遛弯。从前门回来,拐过煤市街口,见一个人怀抱个大锦盒,一路向他撞来,陈紫峰左躲,那人便向左边来撞,陈紫峰右躲,那人便向右边来撞,陈紫峰干脆站下不动,好让他过去,没想到那人故意撞在他身上,之后来了个狗吃屎,一个锦盒抛在陈紫峰的脚下,盒里跳出几块碎玉片,散落在马路上。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揪住陈紫峰的衣领,大叫:“你赔我的白玉白菜!”陈紫峰抬眼望去,看到一张窄窄的刀条脸儿上,一张特大的嘴巴。   陈紫峰立即就明白了:讹诈!陈紫峰掰开刀条脸的手,大声说道:“你是成心讹人!”   刀条脸破着嗓子大喊:“你赔我白玉白菜!”   陈紫峰说:“明明是你撞的我,我凭什么赔你白菜?”   两人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引得路人围拢观看。一位长须老者站在最前边,冲着刀条脸说:“刚才这事儿我看得清清楚楚,人家这位越躲,您越往人身上撞。您那锦盒怎么不插上别子?一撒手就蹦出几块玉片,谁看见您那白玉白菜是整棵儿的了?”   刀条脸被老者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大嘴,挤咕着小绿豆眼儿,样子很可笑。   还有两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平,跟着大叫:   “着啊!”   “怎么不说话了呢?”   一个瘦高挑晃荡着脑袋质问刀条脸:“说啊!谁看到你那白菜是整棵儿的啦?”   “我看见啦!”细高挑脑后打雷一样吼了一声,挤过一个黑塔一样的彪形大汉。这人小脑壳,大脸盘,有如黑锅底一样的脸上生着横肉,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穿着一身黑布裤褂,十三太保的疙瘩扣袢。细高挑见状,一缩脖子,想要溜走,被黑大个一把抓住,扇了个嘴巴:“我让你多嘴!”打得细高挑鼻口出血,赶紧钻出人群,逃命去了。与此同时,又上来几个同样装束的人,一个个膘肥体壮,五大三粗,大吵大嚷道:   “反了!撞坏了人家的宝贝,还敢耍赖!”   “打!打他个狗日的!”   刚才大声说公道话的几个人,除了那位老者,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了。黑大个径直过来抓陈紫峰,那老者还要说话,黑大个说:“看您这么大年纪了,我们也不难为您。告诉您,这里有事儿,您就别跟着添乱了!”老者被迫退向一边。   陈紫峰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一顿痛打,打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些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打手们吵吵嚷嚷:“让他赔两万大洋!”   “少一块掰他脚趾盖儿!”   正在乱着,忽然跑步过来十几个大兵,不由分说,将陈紫峰、刀条脸和几个打人的凶手全都抓了起来,在远处围观的人也凑到跟前儿来看,那位热心的老者对当兵的小头目说:“老总,这件事儿我从头到尾全看到了,需要证人我去。”   小头目斜了老头一眼:“您去作证,我怕您受不了那份儿罪,您还是少管闲事吧!”   众多围看的闲人里,其中有个一尺大街的街坊,看到陈紫峰被打,又急又怕,连忙一路小跑,回去给陈家送信。高秋菊一听,吓白了脸,一路小跑到韫古斋找萧敬之商量。萧敬之二话没说,忙叫了辆洋车,到煤市街去看。萧敬之按街坊指的方位找到出事地点,看见地上还有血迹,周围早就没有人了。行人如常,商贩如故,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萧敬之向附近卖包子的小贩打听,小贩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十来个大兵把一干人全部带着,出煤市街,向东走了。   “那个被打的人呢?”萧敬之问。   “被两个当兵的架走了,我看到他的脑袋耷拉着,悠悠荡荡地。”   萧敬之又跳上车,由前门大街向南沿路打听。在珠市口儿,有人看见一伙兵押着人向东去了,到了磁器口儿,就再没人知道去向。萧敬之听说哈德门有个兵营,叫车夫拉了去,走到营房门口,一句“老总”还没说完,就被大兵用枪托打了出来,萧敬之只好让车夫拉回东琉璃厂。   下车给了车钱,跑着到一尺大街后陈家,萧敬之看到翠莲也在,高秋菊已经哭得不成个儿了。两人见萧敬之进来,异口同声地问:“有消息没有?”萧敬之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   翠莲紧闭着嘴,想了一想,对嫂嫂说:“我哥有几个同学,在衙门里做事,求他们给打听打听,说不定能透出信儿来。”   高秋菊说:“听说有个路世襄,正做外交次长。”   萧敬之说:“对了,路大人我见过,是个极和气不过的人,我这就去找路大人。”   萧敬之走后,翠莲劝解嫂嫂,高秋菊说:“你哥也是,咱真撞了人家也好,人家讹咱也好,给他一万两万,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好地回来,花多少钱都行!”   翠莲说:“嫂子说得对。”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过……”   “嫂子您不要着急,哥哥身子骨结实,不会有什么差错。”   “咱家就那么一个顶梁大柱!”说完又哭,说得翠莲也抹了眼泪。两个人在悲伤、恐惧、焦虑中度过了漫长的个把钟头,终于盼回了萧敬之,见丈夫的脸色,翠莲就知道事情办得不称心,高秋菊问:“路世襄怎么说的?”   “路大人出国去欧罗巴洲了。”   高秋菊闻听一下子晕倒了。翠莲和萧敬之把嫂子抱到床上,掐他的人中,半晌,嫂子才醒过来,翠莲又给她沏糖水喝。   翠莲把儿子秋生也叫过来住,每日伺候嫂子。萧敬之则多方打听陈紫峰的下落,几天来,杳无消息,急得他起了满嘴大泡。   陈紫峰失踪的第三天,翠莲正坐在嫂子屋里想辙,急然听到博文斋的小徒弟在外喊:“师娘”,翠莲忙让他进来,小徒弟对高秋菊说:“店里来了个军官——就是上回来买什么铜马的那个——说是请内掌柜说话。”高秋菊说“知道了。”又对妹妹说:“翠莲,你去看看吧。”翠莲拢拢头发,抻抻衣襟,和小徒弟来到博文斋,看见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官。   小徒弟对军官说:“这是我姑。”军官礼貌地站起来,翠莲开始有些拘谨,但旋即便镇静下来,很礼貌地问:“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高就?”年轻军官温文尔雅地回答:“免贵姓凌,凌国玺,在大将军府任职。”翠莲问:“不知凌先生来小店有何贵干?”凌国玺道:“为了给张将军买一个铜马,卑职曾和令兄打过两次交道,不知陈先生现在何处?”翠莲说:“家兄于前天早晨,碰到歹人,寻衅滋事,被一伙大兵带走,一直找不到下落。”凌国玺蹙着眉尖道:“竟有这种事?待我回去查一查,回头给您个电话。”翠莲说:“承蒙凌先生帮忙,万分感激。”凌国玺说:“只是……只是关于铜马的事儿,大将军派卑职来办,怕不好交代。”翠莲想了想,说道:“买卖上的事儿,我一无所知。但是,只要凌先生早日救出家兄,铜马好说。”   “那就拜托了。”凌国玺说道,站起来告辞。   翠莲舒了一口气,回到嫂子的住处。有了这件事儿,高秋菊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问翠莲:   “那个军官,是为你哥来的不是?”   “是为一个铜马来的。”   高秋菊说:“那个铜马可是你哥的命根子!”   翠莲说:“我听敬之说过,大哥买了一个铜马,喜欢得没法儿的。”   “可不是怎么着!他一天没完没了地看那马,连书房的名字都叫那马的名儿!”   “嫂子,您带我到大哥的书房看看那铜马去。”   姑嫂两个来到陈紫峰的书房,翠莲立即被玻璃匣里的騄耳吸引了过去。铜马浩气凌人,腾空欲飞。高秋菊见翠莲在騄耳前思索良久,一声不响,就问:“翠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姓凌的来得蹊跷!”翠莲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他两次到咱博文斋买铜马,我大哥都没有卖给他,然后就出了这件事儿,然后他又来了,满口答应可以救出大哥,末了还是说那铜马!”   “铜马就是铜马,咱们救人要紧。只要咱的人平平安安地回来,要什么都行。他要铜马,就给他铜马。”   “铜马可以给他,但要看怎么个给法。”陈翠莲平静地说。   陈紫峰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坐起身来,觉得脑袋沉重,额头上的伤口还针刺一样地疼痛,伤口使他忆起早上发生的事儿。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四壁黑暗,只有牢门透进些光亮。陈紫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粗木栅栏的牢门,墙角有个尿桶,地下有堆乱草,此外一无所有。   此刻他完全明白了,那个刀条脸所以要耍赖,黑汉打人,目的就是把他送进大牢里来,而且,此事和凌国玺有关,和騄耳有关。阴谋,完全是个可耻的阴谋!陈紫峰一直遵循着叔父的教导,从来不过问政治,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老老实实地搞学问,做梦也想不到会进大牢,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无比的愤怒。   陈紫峰想见人,要申述自己的无辜,要求马上释放他回家,但是牢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他站在门前,对外大喊:“有人吗?”喊了好半天,没人回答。陈紫峰不及细想,双手抓住粗糙的栅木,拼命地摇晃,木门坚不可摧。陈紫峰呼吸紧迫,筋疲力尽,却没有人来理他,牢房里更加黑暗了。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过来一个穿灰军衣的小兵,从栅栏门的缝隙塞进两个窝头来。   陈紫峰抓紧时机,忽地站起,对着小兵大声喊 道:   “我要见你们当官的!”   “你们放我出去!”   小兵像没听到一样,转身走了。陈紫峰心头火起,把两个窝头扔了出去。   第二天,塞进来的是一盘热包子。陈紫峰被迫与世隔绝,与文明隔绝,他不能看书,不能写作,看不到雄伟的正阳门,看不到熟悉的琉璃厂,看不到亲人。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看不到斑驳的騄耳,听不到优雅的琴声。陈紫峰在大牢里关了十三天,像一堆无足轻重的乱草,无人过问,他忧虑苦闷,度日如年。   第十四天头上,吃过早饭,牢门开了,小兵冲着他吼了一声:“出来!”陈紫峰知道事情有了结果,很可能是家人用他宝贵的騄耳换回了他的自由。他疑虑地走出牢房,阳光刺眼,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蹒跚地走出大门,看见门外有两个荷枪的岗哨,这里原来是个兵营。陈紫峰看到兵营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妹夫萧敬之站在车旁对他微笑,陈紫峰的眼睛湿润了。   萧敬之手捧衣服迎上来,是一件藏青色的倭缎长袍,陈紫峰接过,罩在旧衣服外面。萧敬之打开车门,拿出一顶藏青色的呢子礼帽,陈紫峰用手背擦眼睛,接过礼帽戴上。萧敬之请陈紫峰上车,两个人在后排坐好,萧敬之对出租车的司机和气地说:“琉璃厂东,一尺大街。”汽车一直往西开,陈紫峰透过汽车玻璃,看到了天坛灰蒙蒙的影子,估计自己被押在垂杨柳附近,他心中气愤难平,不可言喻,而最担心的是騄耳是否安全。陈紫峰忍不住问萧敬之:“我那騄耳……”萧敬之对他笑笑:“呆会儿再说吧。”   回到家里,翠莲也在。高秋菊见陈紫峰进来,先是愣在那里,后来哇地一声哭了。翠莲说:“人回来了,是喜事儿,应该高兴才对。”高秋菊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之后,高秋菊身上的病好像无影无踪了,她又是沏茶,又是打洗脸水,忙得不亦乐乎。翠莲感慨地说:‘大哥瘦多了。’”陈紫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高秋菊看着丈夫憔悴的笑容,又抹开了眼泪。   陈紫峰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出屋子,闯进书房,人们都跟了过去。大家看到陈紫峰站在黄花梨雕花书案前,对着空洞的玻璃罩呆若木鸡,他脸色青白,右手颤动,指着玻璃罩问:“那个姓凌的来了?”   “他拿走了騄耳?”陈紫峰的声颤抖。   “拿走了铜马,不然他怎么会放人?”翠莲回答道。   “谁让你们交出騄耳的?”陈紫峰对着高秋菊怒目而视。   高秋菊说:“为了救你,翠莲……”   “我不用你们救我!”陈紫峰对着空空的玻璃罩怒吼,震得窗纸飒飒山响。   “我宁可坐牢,也不愿失去騄耳!”   陈紫峰又喊了一声,便顿足痛哭起来。萧敬之走出门去,看看没人,旋即回来,关紧房门,对翠莲使个眼色。翠莲放低声音说:“嫂子,快拿出来吧。”   高秋菊蹲下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紫檀木盒来,拿出钥匙,打开小铜锁,掀去盒盖儿,轻轻捧出一个红绸包。当她把绸包放在书案上时,陈紫峰已经明白了,騄耳,是他的騄耳!他急着掀去绸布,古朴俊逸的铜马,赫然展现在他眼前。陈紫峰弯下腰去,瞪大眼睛看着騄耳,半晌,直起身来,看着高秋菊:“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秋菊说:“保住这个铜马,都是翠莲的功劳!那天……”   翠莲说:“先别说那些。让大哥好好休息休息。”   “我陪您到澡堂洗个澡,中午到正阳楼吃螃蟹,回来好好睡一觉。”萧敬之微笑着,慢悠悠地说。   “先把铜马放好。”翠莲提醒大家。萧敬之将騄耳包上,装进紫檀木盒,上了锁,又塞在床底下。   ……   下午一觉醒来,陈紫峰的精神好多了。中午高秋菊就给他熬上了八宝粥,傍黑的时候,陈紫峰就着六必居的小菜,喝了两小碗儿八宝粥,又到书房看了回騄耳,补写了十三天的日记。回到卧室来,致公已经睡着,陈紫峰闩好门,问起騄耳的事儿。高秋菊焐好被,两个躺在床上,高秋菊告诉他说——   你出事儿的第三天,那个姓凌的就到店里来了。我当时病得不成个儿,翠莲去见了他。那个姓凌的装作找你买铜马,翠莲就把你遭到坏人陷害的事说了。姓凌的说,这事回头我给查查,然后还说铜马。翠莲回来对我说:这姓凌的来得蹊跷,我大哥出事儿,是他们做好的扣儿,目的就是要咱家的铜马。当时她就答应了,只要救出大哥,铜马好说!我说救人要紧,只要你哥平安地回来,他要铜马,就给他铜马。翠莲说:铜马是我哥的命根子,不能给他!我急了,说:不给铜马,你哥怎么办?翠莲说,不给铜马,还要把我哥救出来!   翠莲回去和敬之商量,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做个假马。敬之说,人倒是现成,我就是不敢去说。翠莲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你说出这人来,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敬之说,咱大哥店里常年坐着一个人,姓巩——就是留着灰辫子的那个老头——那就是个大能人。   第二天,翠莲把事情如实和巩师傅说了,老人家还真痛快,他说先看看真马,我们给他看了,巩师傅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答应照样做马。我一听,当时病就好了一大半儿,翠莲家僻静,半夜在她家支上了小炉。翠莲早就带着秋生搬过来住了,敬之黑下白日陪着巩师傅,熬了十夜九天,到底把铜马做出来了。   巩师傅的马和你的那个一模一样,放在一块儿,分不出哪个是新的,哪个是旧的。这些天,凌国玺不断地追问,翠莲推说我不同意卖铜马,容她慢慢说服我。昨天凌国玺又打来电话,翠莲让今天早晨来取……   陈紫峰说:“我得好好谢谢巩师傅。”   高秋菊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铜马做好了,巩师傅也回关东去了。”   “你说什么?”陈紫峰忽地坐了起来。   “巩师傅说:在您这儿吃了一年闲饭,终于有机会帮个小忙,他走了也安心了。”   陈紫峰痛心地说:“不应该让他走啊!”   这一夜,陈紫峰辗转反侧,不能入睡,高秋菊心里直后悔不该告诉他巩师傅回家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陈紫峰急着要到大耳胡同萧敬之家去,看巩师傅干过活儿的地方。高秋菊说:“这么早给翠莲添乱,不如吃了早点再去。”匆匆吃罢早饭,陈紫峰步行去萧敬之家。四合院里,铜炉早已拆除。   萧敬之指给他看:在这儿架铜炉,从这儿鼓风,这儿做砂型……陈紫峰默默地听着,表情庄重肃穆,像凭吊古圣贤的陵墓,他在铜炉的遗址前久久侍立。后来,他蹲在一堆焦土旁,用树枝耐心地拨土,他拨出一块铜片来,这是翻砂溢流的废铜凝结而成的,巴掌大小,看上去像个雄踞的老鹰,又像一片浮云,细看又什么都不像。他如获至宝,把铜片用手绢包好,带回家去。他要请工匠做须弥座,将铜片镶在上面,摆在书案上。陈紫峰像珍爱騄耳一样珍爱它,那是对故人永久的怀念。 兜鍪   陈翠莲看到石破处,凝聚着奇异的碧绿,闪烁着绚丽的光辉,陈翠莲拿出放大镜,凝神静气,细心观察晶面,研究纹理的走向。屋里的三个人被翠莲专注的神情感染,缄默无言,室内寂静异常,人们似乎可以听到室外极其轻微的落雪声。   萧敬之花两万五千大洋,买了一套新仿制的珐琅鼻烟壶,经济上损失固然巨大,但他开始并没有很在意,他对钱财看得并不太重,本以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吃了哑巴亏就算完事了,没想到事情远远没完,几天之后,这件事情就在琉璃厂传开,而且添枝加叶,把萧敬之贬得一钱不值。   田守成将听到的风言风语如实告诉了他,这让萧敬之感到无比懊丧。古董行里的人,特看重脸面,谁买了假货,大洋丢得起,人丢不起。行里的人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是栽了跟头,赶紧离开琉璃厂,趁着天黑,蔫吧唧地颠人,此外别无选择。   萧敬之虽然没想脱离琉璃厂,但他感到没有脸面见人,尤其是怕见到金爷、迟掌柜、尹掌柜、郑掌柜。尽管大家对他没有一点儿歧视,自己却觉得抬不起头来。   后来赶上陈紫峰出事儿,萧敬之不顾一切,全力以赴营救陈紫峰,虽然有时忽然想起,心头隐隐作痛,到底因为陈紫峰失踪事大,将他的烦恼冲淡了许多。   陈紫峰的事情了结之后,萧敬之重新陷入苦恼之中,他为了逃避琉璃厂,不是在家逗儿子秋生玩耍,就是陪妻子翠莲去廊房二条买翠件、玉件。有时候一个人到都一处吃炸三角,隔三差五一个人喝几口闷酒。   这天晚上没事儿,翠莲先把秋生哄睡了,拧亮了汽灯,茶几儿铺了一块黄色的古香缎,拿出以往买来的翠件玉件,一件件儿摆出来赏玩。   萧敬之打算练字,想起买假鼻烟壶的事儿,心里烦闷,铺好了纸,拿起笔却没情绪写,于是搁下笔,到翠莲那里去凑热闹。整个茶几上,摆满翡翠小摆件、小挂件,有大肚弥勒、观音菩萨、麒麟送子、松鼠葡萄……琳琅满目,翠绿生辉,萧敬之禁不住说:“这些年,好东西你可没少买,收获不小啊。”   翠莲说:“收点儿东西是小事,主要是学会了看玉器。”萧敬之看着茶几上的珍宝,感慨地说:“你这么多东西都够开珠宝店了。”一句话提醒了翠莲,她放下手中的翠如意挂件,看着萧敬之,认真地说:“我早就想开个珠宝店,怕一个人撑不住。”   萧敬之认真地说:“不是还有我吗?”翠莲问:“你?你的韫古斋不要了?”萧敬之说:“咳!有守成兄满可以。从小儿的弟兄,人可靠,眼力也不错。”“你说的可是真的?”萧敬之认真地说:“谁和你开玩笑!”翠莲兴奋得脸上放着红光,搂着萧敬之的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个珠宝店咱就开了?”萧敬之说:“开了。我管卖你管收,因为看玉看翠你是内行。以后挑那识字的,再收两个学徒。”   翠莲搂着萧敬之的脖子说:“那你明天就去二条踅摸个门脸儿。”   萧敬之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翠莲的手,指指熟睡的秋生说:“还有这孩子,把他往哪儿送?”翠莲说:“交给大嫂,她早就要把秋生接过去。”当晚他们睡得很晚,几乎把开珠宝店的每一个细节都预想到了。   次日吃过早点,萧敬之溜溜达达,来到廊房二条。廊房二条被称为玉器街,窄窄的一条街,百余家珠宝店,鳞次栉比。有的前店铺,后作坊,后面藏着能工巧匠,专做各种美玉饰件和摆件。   摆件有玉龙、玉虎、玉车、玉船、玉麒麟、玉避邪……挂件有凤戏牡丹、松鹤长春、竹梅双喜、岁寒三友……此外,还有称为本庄,经营旧货的珠宝店,专卖男人冠饰带饰佩饰及文玩:翎管、朝珠、扳指、顶珠、帽正、带钩、扇坠、烟嘴、图章;供妇女用的服饰耳饰腕饰:白玉翡翠、珍珠碧玺制作的耳环、发箍、簪子、戒面、手镯、坠子、珠链、项链;此外还有秦汉以降的玉圭、玉缓、玉璋、玉环、玉璜、玉琮、玉璧,以及玉印、玉勒、玉轸、玉珌、玉馨;另有回民开的藏庄,主要经营玛瑙、珊瑚、密蜡、琥珀、松石、孔雀石制作的顶珠、项链、发饰、烟壶;还有一些称为洋庄的珠宝店,经营红蓝宝石、钻石、猫眼、祖母绿的首饰、花片和精巧摆件;此外,这条街上还有几家卖金银首饰的金店。   萧敬之找了几个熟人询问,在经常买翠件的珠光阁,问到心直口快的雷掌柜,雷掌柜告诉他,斜对过儿的鸿源楼白掌柜,正想把买卖盘出去。   这间鸿源楼,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伊佩金经营的金店。伊佩金祖籍山东,出身贫寒,十五岁来京,在金店学徒,三十岁开了鸿源楼金店。伊佩金胆子大,心眼儿多,他用开金店挣来的钱,买了几十头骆驼,组成驼队,往内蒙古贩运布匹、咸盐,驼队回京的时候都满载沙子,人们都笑话他傻。他笑呵呵地说:“来回不空载嘛。”他用金店挣来的钱,继续买骆驼,骆驼达到几百头,干脆空载去内蒙古,重载回北京,全运的沙子。他在京西依山傍水的地方,买了一百亩荒地,沙子堆成两座高山,伊佩金就是靠这两座大山发了大财。一年之后,伊佩金开始淘金冶炼,数百名民工蚂蚁一样在永定河岸为伊佩金淘金,伊佩金的黄金与日俱增,两座大山却越来越高。因为伊佩金的驼队不断扩大,几十个驼队往来于内蒙和北京之间,络绎不绝,六年之后,伊佩金靠炼金成了百万富翁。   民国九年,伊佩金在北京创办了万达银行,聘请法国留学生、金融专家陶菊澄为总经理。万达银行资金雄厚,管理严格,信誉昭著,与交通银行、盐业银行、大陆银行并列为四大银行,在北京金融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伊佩金功成名就,对赖以起步的鸿源楼不屑一顾,廉价兑给一个远房亲戚白扬名。白扬名接过店来,保存鸿源楼字号不变,改金店为玉器店。 因为他不善经营,买卖连年亏损,正愁着没有下茬儿接着,恰好萧敬之找上门来。白扬名问明萧敬之来意,大讲鸿源楼乃是发福生财之地,在北京不可多得,因为老姑父伊佩金请他到万达银行就职,不得已舍弃这块宝地。萧敬之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听着。白扬名生怕萧敬之犹豫不决,一再阐述:“玉器这行,一本万利,只有赚的,没有赔的。”   萧敬之问:“不知贵宝号怎么个兑法?”   白扬名道:“连存货带门脸儿一股脑儿接过去,大洋四万。”   萧敬之说:“好,明天我来看货,然后再商量。”   白扬名说:“越快越好。我这还有两个茬儿等着呢。”   “明天上午准来。”萧敬之说完一抱拳,走出鸿源楼,白扬名送他到门口。   第二天上午,萧敬之带着翠莲来到鸿源楼,白扬名热情地接待他俩。翠莲逐个看摆在货架上的白玉摆件、玻璃柜台里的翡翠挂件、钻石耳坠、珍珠项链、玛瑙手镯……萧敬之喝着茶,和白掌柜闲聊,翠莲全部看完,和萧敬之交换了一下眼色。萧敬之放下茶杯,慢悠悠地问白扬名:   “白掌柜您昨天说的价码,我认为太高了,您说个最低价,多少钱出兑?”   “您是雷掌柜介绍来的,大家都是朋友,就三万大洋吧,再少就不敢说了。”   “好,就三万大洋,咱们一言为定。”萧敬之拿出一张银票,交给白扬名:“这是一千大洋,作为定钱,请您把账本交给我。明天请雷掌柜做中人,我带银票来,一切交割清楚。”   白扬名乐呵呵地收了银票,找出账本,交给萧敬之,萧敬之接过账本,对翠莲说:“咱们走吧。”   从鸿源楼出来,翠莲自己先回家了,萧敬之到对过珠光阁去。见了萧敬之,雷掌柜马上迎了上来,让座敬茶,雷掌柜问萧敬之:“鸿源楼的事儿谈得怎么样了?”   萧敬之回答:“事情讲妥了,连房带货,大洋三万。”   雷掌柜说:“便宜,便宜呀!”   萧敬之说:“明天就要办交割手续,还请雷掌柜帮忙,做个中证人。”   “这个可以。”   “兄弟初来乍到,以后还请雷掌柜多多关照!”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次日早上,萧敬之、翠莲会同陈紫峰来到廊房二条,请雷掌柜一同到鸿源楼,白扬名早就在店里等候了。大家寒暄了一番,翠莲拿着账本,一一清点了货底,然后请陈紫峰执笔,书写契约——白掌柜昨晚就预备好了纸笔——陈紫峰提笔刚写上“契约”两个字,就听白扬名说道:   “陈先生,请一定要写上,兄弟弃商从政,弃商从政。”   陈紫峰点点头,写道:   契  约   立招盘契约人白扬名因本人弃商从政愿将私产鸿源楼商   号盘给萧敬之名下计门脸两间后房六间存货若干共合大洋三   万圆银票交讫即日起鸿源楼商号归属萧敬之所有空口无凭立   字为证   招盘人白扬名   受盘人萧敬之   中证人雷公枥   中华民国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契约一式两份。萧敬之和白扬名手蘸印泥分别在自己名下画了押,雷掌柜也在中证人名下画了押。   萧敬之拿出两万九千块的银票,交给白扬名。白扬名接过银票,细细看过面额,用契约包了银票掖好,尔后,冲着众人一抱拳,又对萧敬之说:“萧掌柜再会了,祝您发财!”说罢,恋恋不舍地环视一下商店,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神色黯然地走出门去。萧敬之一直把他送到街上。   又说了几句闲话,雷掌柜告辞。萧敬之上好闸栅,锁好门窗,三个人返回琉璃厂,陈紫峰回店,翠莲到嫂子那去了。萧敬之拿着卷成筒的契约,兴致勃勃地回到韫古斋,在店堂对田守成说:   “师弟,咱到后屋说话。”   两人坐下,萧敬之说:“守成,我和您说件事儿。我呢,和你嫂子在廊房二条盘下个珠宝店,过几天开张。以后,咱们这个店就交给您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刚交完钱,您看这契约。”   田守成接过契约,细细看了,说道:“怎么说盘就盘过来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赶上有这么个机会,我办得急了点儿。”   田守成说:“离开师哥,我怕不成。”   “我知道您,准成。”   “怕支不开套。”   “这二年还不全是您顶着?”   田守成说:“有事儿我多给您打电话。”   “那成。”萧敬之站起来说,“买卖上的事儿您就多多做主。”田守成恳切地点了点头,走到院里,萧敬之又说:“对了,这几天还得让长生过去忙活忙活。”   以后的几天里,萧敬之和长生忙得不亦乐乎。萧敬之征求了陈紫峰的意见,改鸿源楼为荟萃阁,又请陈紫峰写牌匾,陈紫峰坚持一定要请华世奎先生写,还给华先生写了封信,让长生到天津求华世奎墨宝。萧敬之又从琉璃厂调过一个徒弟,购买开张一应用品,重新油漆了门脸,挂好金字大匾,高搭彩牌楼,忙碌了十来天,一切准备就绪,选择吉日十月初一亮张,初二开张。开张后,翠莲不听萧敬之劝阻,将自己收藏几年的翠件,全部拿出来,摆在荟萃阁玻璃柜台里。   开张的第三天早上,刚刚开了店门,萧敬之和翠莲正闲聊着生意,冷不防呼地闯进来五个人。翠莲见来人衣服不整,满面灰尘,神色慌张,心里有些不落体,萧敬之却沉着冷静,笑脸相迎:   “来了几位,请坐!”   几个人都不坐下,对一位年龄稍长的道:“大哥您说,大哥您说。”年长的推辞不过,对萧敬之说:“掌柜的,我们有块翠要卖。”   “请拿出来看看。”萧敬之和颜悦色地说。   那个人先不忙拿翠,对萧敬之说:“我们哥儿五个凑钱,在鬼市买了块翠,一共花了一百块大洋,我们几个吃不准。一会儿您看看货,买卖成了,凭赏;吹了,您就给个本钱,别让我们哥儿几个赔了,您说成不成?”   萧敬之毫不犹豫地回答:“成!”   那人从衣兜里捏咕出一个纸包,递给萧敬之,萧敬之也不打开,回头从钱柜里拿出两张银票,递给那人,说:“这是三百大洋,您的东西要是不灵,就这么着了,要是东西灵,咱们另说。”   那人接过银票说:“那我们哥儿几个谢谢您了!”   萧敬之打开纸包,看那翠片:这块翠比鸡蛋略小,三块大洋薄厚,玻璃地,水头好,通身绿色,中间是个黄杨绿的大桃,带着几片桃叶,大桃右下方有个菠菜绿的小葫芦。最奇的是桃子右上边落着个莺哥绿的蝙蝠,小东西扬首展翅,神色生动,活龙活现。三样东西深浅有别,层次分明,制作者匠心独运,意在从蝙蝠、葫芦、寿桃上各取一个字,作为谐音,便是福、禄、寿三个字。   这块翠质地优良,做工精巧,年份也好,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萧敬之看罢,交给翠莲看,翠莲拿放大镜仔细看了,轻轻点点头儿,收好翠件,随后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萧敬之。萧敬之看看银票,交给那个年长的人,说:“这是两千大洋,请诸位收下。”   五个人一下全愣住了,其中一位说:“好家伙,给这么多!”   又一个说:“掌柜的真够仗义!”   年长的那位冲萧敬之抱抱拳:“谢谢掌柜,谢谢内掌柜!以后要用得着我们哥儿几个,言语一声!”说罢,回头喊道:“走啊,先到会贤居吃顿白水杂碎,然后把银票换成大洋,大家平分!”几个人哄笑着走了,走到门口还听到有人说:“下回有好货还往这儿送!”   几个人走后,翠莲对那块福禄寿翠爱不释手,反复赏玩。萧敬之看着心里高兴,对翠莲说:“管他挣不挣钱,在这个位置上能买到喜爱的东西,就是乐趣。”   中午,翠莲下厨房,做的冬瓜片羊肉汆丸子,见长生到煤市街买烧饼回来,她用围裙擦着手说:“你们爷儿俩先吃,我到前边凉快凉快。”长生说:“师母和师父先吃。”萧敬之说:“都是一样的饭菜,她让咱们先吃,咱就先吃吧。”师徒两个到后屋连吃带喝,吃得满头大汗。   饭罢,一同到店堂来,换翠莲吃饭,翠莲却站着不动。萧敬之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货架,问翠莲:“你刚才没出去吧?”翠莲说:“我想给你买包辣椒面,到门口转了一圈儿。”萧敬之说:“坏了,咱那尊白玉佛没了”。生长吓了一跳:刚才还看到,敦敦实实一尊白玉佛,真的就不见了。后悔不如自己晚一会儿吃饭;更后悔买烧饼时没给师父带回辣椒面。   他偷偷地看师父,师父没有着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翠莲轻松地说:“这贼手也太快了,转眼的工夫,就偷了一尊玉佛。”萧敬之说:“丢就丢了吧,先吃饭去,一会儿凉了。”翠莲没有动身,看着丈夫,咯咯地笑了起来。   萧敬之微笑地对长生说:“你看,丢了东西她还笑。”翠莲听了越发笑个没完,萧敬之好像意识到什么,遂问道:“你笑什么?”翠莲说:“告诉你吧:那尊佛刚才让我卖了。”“卖了?卖多少大洋?”翠莲说:“你猜!”萧敬之说:“两千块,要是我少两千块不卖。”翠莲笑道:“你再猜猜。”萧敬之问:“往多猜还是往少猜?”翠莲说:“往多猜。”萧敬之问:“三千!”翠莲说:“还要多。”萧敬之问:“你到底买了多少?”   翠莲笑而不答,伸手从钱柜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萧敬之,萧敬之接过一看,面值是大洋五千。萧敬之拿着银票感慨地自言自语:“你也真是有能耐,这一笔生意,整个商店就回来六分之一了。”翠莲笑说:“咱们今天买的那福禄寿挂件,要比玉佛值钱。”   阴历腊月上旬,天气骤冷,廊房二条出现一老一少两个上海人,来销售翠玉原石。来人姓景,是父子两个,住在前门大街金元旅社,听说带来的是一块罕见的大翠玉原石。   消息传开,廊房二条一些有实力的店掌柜,争相到金元旅店去看货。廊房二条往来金元旅社的人络绎不绝,就连花市的,珠市口儿的玉器店掌柜也闻讯赶来。景家父子住在一楼,屋子里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   来的人虽多,但尽是看的,问价的却少。人们问了要价,笑一笑,回头就走,真正还价的却一个没有,这就是说,没有正经买主。   买翠玉原石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买卖,一是要动用大量资金,二是隔皮买瓤,吉凶难卜。原石外面往往被灰黄坚硬的石皮裹得严严实实,只在上方凿去一小块石皮,叫做开门子,单单从开的门子来判断整块翠料品质如何,简直和押宝差不多,行里的人叫做隔山打老牛。   就是再有本事的行家,对此也望而生畏,平时鉴别翡翠的能耐,在这里几乎完全无用武之地。首先,东西太大,没法测其重量,再者,整个翠料被石皮重重包裹,即使破开石皮的门子,也透不出光线,只能看到铜钱大小的一块碧绿。假如这绿是靠皮绿,就只有宣纸那么薄薄一层,里面全是白色的石头,花了几万大洋买下来,岂不是拿着身家性命开玩笑?廊房二条琳琅阁高掌柜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高掌柜资金雄厚,眼力也好,生意做得得心应手,在同行中赢得了很高的威信。   前年秋天,也是在这个金元旅店,买了将军罐大小的一块翠玉原石,好钱花了三万大洋,老先生戴着花镜,看着翠料开门子处,反复观察翠面的石纹,当他确认是块好料之后,当即交了银票。雇车拉回店去,请工匠破开翠玉原石,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一片白色,只有开门子的地方烧饼大小,大钱薄厚的一层绿。高掌柜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当时晕了过去,没熬到立冬,就一命归西了。   热闹了十多天,景先生的房间渐渐冷落,眼看年末岁尾,行里的人们都忙着筹备去厂甸出摊床,景先生的翠玉原石更是无人问津。对此,景先生却处之泰然,每日在宽敞的包间里吃香的、喝辣的。   一直到次年正月,一天,下着小雪,景先生在旅馆里吃着烤鸭,喝着二锅头,对他儿子景星说:“我就不相信,这么大的北京城,就没有一个识货的!”话刚说完,忽听有人敲门,景星开了门,景先生看到进来一男一女,他们头顶和肩上微湿,显然在走廊里掸掉了头上、肩上的雪花,是两个挺规矩的人。   景先生放下酒杯,吐出嘴里的鸭掌,站起身来作揖。   来人还礼道:“您可是上海景先生?”   “贱姓景,请问先生贵姓?怎么称呼?”   “免贵姓萧,萧敬之。”   “久仰久仰。不知萧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晚辈与拙荆来拜访先生,想看看您的翠料原石。”   “请。”景先生离开坐席,景星已经揭去蒙在原石上的红布。这两位是三天来首次光顾的人,站在小方几前,萧敬之看到大翠石形如兜鍪,体大数倍,通体呈土黄色,有如一块顽石,只有兜鍪的左上方凿去一块石皮,裸露出晶莹的碧绿,石前,一个小巧玲珑的铜香炉,燃着一枚紫香,香烟袅袅,香气萧穆。   陈翠莲看到过小块的翠玉原石,这样大的原石令她惊异,她立即被吸引过去。她看到石破处,凝聚着奇异的碧绿,闪烁着绚丽的光辉,陈翠莲拿出放大镜,凝神静气,细心观察晶面,研究纹理的走向。屋里的三个人被翠莲专注的神情感染,缄默无言,室内寂静异常,人们似乎可以听到室外极其轻微的落雪声。   此时此刻,状如兜鍪的原石,在翠莲眼里再不是灰黄色的顽石,它已经幻化成为一个碧绿的七级宝塔;一对闪光的翠麒麟;还有一尊坐佛,佛陀身后碔砆参差,老松盘曲……   察看良久,翠莲收起放大镜,萧敬之会意,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萧敬之投来问讯的目光,翠莲微微点头,萧敬之会意,遂问景先生:“先生这块翠石开价多少?”   “没有谎言,大洋五万。”   “我给您大洋四万,您看怎样?”萧敬之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   景先生低头沉吟良久,抬头说道:“四万给您,我和萧先生交个朋友。”   萧敬之拿出银票来,交给景先生,出去到车口儿叫了辆洋车。景先生让景星和车夫把翠石搭上洋车,萧敬之与景先生拱手道了别,叫车夫慢慢拉着翠料,自己和翠莲跟着车走,冒着雪回到廊房二条荟萃阁。到家,天色渐渐黑了,长生出来和车夫卸了车,稳稳地将翠石抬进屋去。办完这件事儿,萧敬之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愫愫、】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